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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林只有一條規則——實話實說。

書名:深入棘森 Ayama and the Thorn Wood
作者:
莉.巴度葛 Leigh Bardugo
譯者:吉娃娃

【內容介紹】

秋谷裡的人民對於國王沒有什麼意見,但當皇后生下的小王子竟是一頭駭人的怪物時,眾人驚恐不已,於是國王立即下令建造迷宮並把小王子關在裏頭以防他傷害人民。另一方面村裡有對窮困的父母生下了兩位女兒,姊姊綺瑪有著與生俱來的美貌和柔情的嗓音,無論到哪都深受人們關心和目光,反倒妹妹洱雅瑪不但不美麗還聲音粗啞的讓人感覺魔音穿腦,為了綺瑪往後的好姻緣,父母命令洱雅瑪不准說話、不准外出,假設要出去只能到河邊洗衣,而洱雅瑪也心甘情願地承擔家裡所有工作,幸好綺瑪有著一顆懂得幫助的良知,不時會偷偷幫助妹妹。

某天,當國王正因為失敗的戰爭焦頭爛額的時候,野獸從迷宮逃出來了。為了安撫人心,國王派了善長狩獵和獵人以及刀劍俐落的士兵,但隔天卻無人生還。迫使國王下令徵求勇士成為使者去向野獸談判,無論是誰膽敢接下責任就能獲得驚人的獎賞。洱雅瑪的奶奶看見有利無弊,於是提議讓洱雅瑪成為使者,父母雖然有些不願但依舊被高昂的獎賞給利慾薰心,家人中只有綺瑪擔心妹妹的安危,但洱雅瑪對於未來可能的美好生了遐想,於是接下命令前去尋找野獸。

洱雅瑪走進了迷幻的棘森,裡頭的萬物不被外界的熱氣干擾,在那她遇到了野獸。野獸要求她說出讓他有不同感受的故事,否則就把她吃下肚。從小被要求禁語的洱雅瑪才發現原來說話是多麼快樂的事情,但後顧之憂是棘森不准謊言的存在,那麼洱雅瑪該怎麼說出應當屬實的故事去拯救自己呢?

之後洱雅瑪和秋谷的人民會發現,文字的力量、虛實的重要還有美醜的意義,但學到教訓之前所有人都會得到駭人的真相。

《深入棘森》融合贊米老一輩的人所留下的故事,此外與《狐與獵人》、《杜瓦女巫》、《助水靈河》、《我的王子》和水火不融共同收錄於《荊棘之語》(The Language of Thorns) 一書中。


今年的酷暑遲遲不肯離去,高溫的熱氣覆蓋整座草原以及那些早已死亡的屍骸。原本翠綠高叢的樹草在豔陽的照耀枯竭萎縮,牲畜在日照下的荼毒紛紛倒地不起。那年,動物裡只有蒼蠅高興著上天的給予,秋谷的皇后遇到了棘手的問題。

每個人都知道女王誕生的過程,儘管衣衫襤褸又是卑賤平民,但她沉魚落雁的容貌深深的吸引了年輕王子的目光,於是她前往皇宮,女孩換上不曾穿過的高貴服飾,頭髮一綹一綹用珠寶串起,在王室面前下跪成為一員之前,女孩不過是專門服侍的僕人罷了。

而王子坐上王位治理國家之前,他既野蠻和粗魯,每天只要他忙完工作就會殘忍的獵殺紅馬。當他選擇娶一位平民新娘而不是基於政治聯姻,國王感到欣慰,因為皇后的早逝使國王孑然一身。王妃樸質且單純,雖然偶爾笨手笨腳卻深受子民們的喜愛。鶼鰈情深的兩人很快地生下白白胖胖的寶寶,孩子不時微笑,同樣深受眾人愛戴。

好景不常,先是炙熱難耐的夏季來臨,而年邁的國王駕崩。粗魯王子成為新國王,妻子懷上第二胎正逐漸需要營養時雨水不再落下。河流乾涸成一塊塊光凸的黃土。井底只有乾硬的泥沙。每天,日月如懷的皇后挺著大腹便便的身子,漫步在皇宮的城垛祈禱孩子能強壯、聰明、堅強且英俊,但這些期待都比不上此刻來一陣涼爽的風觸碰自己肌膚並解緩旱災的願望。

第二位王子誕辰的那晚,金烏有著一種詭譎的紅褐色,令人不禁想起癒合不久的傷疤。土狼嘶叫包圍皇宮,骯髒的長爪不停地刮著城牆,宮內特地派遣士兵們驅趕這些不速之客。當皇后看見自己朝思暮想的骨肉從自己身下產出時,她放聲尖叫,但那樣的驚聲被土狼此起彼落的咆嘯給蓋住。小王子形似男孩但卻有狼的外貌,全身上下佈滿因為黏液糾結在一塊的黑毛。他的虹膜鮮豔如血,兩支小巧的角微微的在頭上突起。

國王不介意自己開創誅殺王子的先例,但可以確定這種怪物絕對不能放在皇宮。因此他命令國內知識深遠的學者和機智伶俐的工程師,利用廣袤的皇宮庭院為版圖建造一個無法離開的迷宮。每次的建立都增加內部的複雜,一哩又一哩的途徑,一個又一個的叉路,範圍逐漸擴大到市場、廣場。國王花好幾稔才完成迷宮,據說負責建造的工人至今有半數的人仍在迷路,從此無聲無息。完成之後,他從皇宮托兒所帶走他嚇人的兒子,把他放在迷宮裡讓他自生自滅,免得整個王國和他母親遭受牽連。

 

野獸誕生的夏夜,另一名孩子也呱呱落地。綺瑪在一個簞瓢屢空的家庭出生,那時貧瘠的土地根本不容許農民用作物養活自己,但當女孩第一次開口時,她沒有嚎啕大哭反倒低吟絲竹,當她開始呼吸的剎那,天空烏雲密布,滂沱大雨落下為大地止渴,終於結束了長達好幾個月的旱災。

那日之後,國王變的綠意盎然,聽說無論綺瑪到哪,周遭的人們都能聞到新生的氣味。她高䠷輕盈猶如一棵椴樹,而她的步伐讓人擔憂——深怕她一陣強風便把她吹走了,畢竟她的腳步是如此輕巧無聲。西落之時餘光彷彿讓她的肌膚上了一層蜂蜜般的光澤,日落後她沒有紮的黑色濃密捲髮,插滿各種鮮花小草,讓她的臉酷似一株方才綻放的花兒。

村民們相信綺瑪誕生的那日他們的父母被上天祝福,因為她肯定會嫁給富貴人家——可能是王子——並為他們家族帶來財富。但隔年小女兒出生了,這一次上天只有嘲諷。隨著孩子長大,他們不難看出洱雅瑪沒有綺瑪的一點好。洱雅瑪笨手笨腳,拿個東西十之八九打碎收場,她的身型絲毫沒有半點曲線,一雙腳又大又粗,簡直是行走的啤酒桶。儘管綺瑪的嗓音如雨聲輕柔、平靜,洱雅瑪的音量卻像日正的東君,刺耳的只想讓人轉身離開。父母對於小女兒扶不上檯面感到羞愧,所以叫她除非必要否則不准開口。他們叫她在家負責清潔,假設出門只能去河邊洗衣。

為了避免讓綺瑪麻煩,她的父母特地在廚房的暖石上鋪了草蓆給洱雅瑪。不久,她的髮辮盡是灰燼,肌膚因為煤灰而失去光澤,她整人看去蓬頭垢面。女孩像是從陰影中誕生的孩子,全身髒亂透頂。由於深怕冒犯,久而久之人們忘記他們有兩位女兒,只記得一位美麗的綺瑪以及名為洱雅瑪的女僕。

綺瑪常常去找妹妹談天說地,最近她在上舞蹈課好準備受邀去上流社會的宴會,她在廚房找到忙著生火煮飯的洱雅瑪,她忘我的聊著直到被提醒要去上學或學舞。白日,洱雅瑪沉默的工作和打掃,夜幕,她躺在綺瑪的身旁,握著姊姊溫暖的手,聽著祖母說著迷人的鄉野奇談。故事因為紫栭奶奶的語氣活靈活現。當蠟燭快燒盡時,紫栭奶奶會溫柔地喚醒洱雅瑪,告訴她回去草蓆休息以免她的爸媽發現自己打擾姊姊休息。

這樣的旦暮持續了許久。洱雅瑪大汗淋漓的在廚房張羅家務,而綺瑪則一天比一天還美麗。皇后在皇宮裡扶養著王子,每當王子的弟弟深夜在迷宮裡嚎叫時,皇后便會溫柔的用羊毛團塞住王子的雙耳。國王發起干戈,人們怨聲載道作物歉收而王國還要帶走他們的兒子東征。他們抱怨天公不作美,他們希望雨水的滋潤。

之後,在萬里無雲的上午傳來了雷聲。蒼芎沒有任何一朵雲,但方才的雷聲響亮的讓屋瓦都在晃動,甚至讓一名老人去外面等著甘霖落下,兩小時後在兒子的一番苦勸下才落寞的進屋。那時,人們知道不是暴風雨前的雷聲。他們聽見的是野獸壓抑已久的怒吼,他成功從錯綜複雜的迷宮逃出,他的吼叫因為山壁不停迴盪,讓山谷轟隆作響為之晃動。

此時,人們不為莊稼、稅收和烽火而擔心,反倒害怕熟睡時會被野獸當成佳餚。每戶人家緊閉門窗,霍霍磨刀以防怪物,他們不准孩子跑到外面,整夜不讓蠟燭熄滅。

但沒有人可以永遠活在恐懼中,隨著時光荏苒,沒有任何噩耗傳出,於是人們開始懷疑野獸已經厭倦他們的土地,跑到別的地方撒野和掠奪。當博恩.貝帝騎馬去關心牛隻時,發現西邊的綠野被腥臭的血液染紅,牛群沒有一隻倖存——而他不是唯一受害的農民。殘忍的屠殺瞬間傳遍,洱雅瑪的父親帶著惴慄的消息返家,耳聞有隻犢的頭被咬掉、綿羊被開膛剖離,雪白的羊毛是已經氧化的暗褐色。只有這隻野獸可以在一夕之間屠殺那麼多生物。

秋谷的人民從未把國王當作一名英雄看待,就算戰爭失利、娶了糟糠之妻甚至安逸過活不懂百姓艱苦。但為了秋谷人民的安危,他誓言保護不讓任何人死去,發誓要一勞永逸解決親生兒子,人們對於擁有如此決絕的王者感到驕傲。國王召集了擅長狩獵的獵人。狩獵隊浩浩蕩蕩地前往野外,大臣懷疑野獸已經前去避難,國王不疑有它,命令皇家衛隊一同前往。他們沿著主要幹道行徑,一百名獵人走過的地方塵土飛揚,前方是帶著青銅手套的隊長,英勇的率領獵人部隊。洱雅瑪從廚房後方的窗戶看見他們的陣仗,為他們的勇氣感到驚訝。

隔天,早上的市場準備開張,人們要去市集採買物品時看見駭人的景象:一座骨丘——昨日百位勇士的骨骸堆疊成一座小山,搭在市集中心旁的水井——頂端是因為陽光而閃閃發亮的青銅手套。

眾人聞聲喪膽。必須找到辦法保護他們的性命還有牲畜。如果驍勇善戰的士兵無法獵殺野獸,那麼國王必須平息小王子的怒氣。於是國王命令最聰明的大臣前去荒野談判,要求休戰。大臣先是同意,然後急忙回家打包行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離秋谷,至此無人聽過大臣的消息。國王找不到勇敢的人代表他去向野獸談和。無奈之餘,他公布消息徵求勇士擔任使者和野獸會面,勇士將獲得三箱滿載的黃金和三十匹上好的絲綢。那夜,秋谷裡的每戶人家都在商討對策。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應該盡快離開,」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時,洱雅瑪的父親提議。「你們有看到那座骨頭山嗎?如果國王最後無法安撫那頭怪物,毫無疑問會血洗整座村莊。」

洱雅瑪的母親同意。「我們可以向東前進,在海岸邊定居。」

紫栭奶奶坐在火爐旁的矮凳上,咀嚼著可以暖身的葉草。祖母對於長程跋涉不感興趣。「叫洱雅瑪去當使者。」語畢,一口將殘渣吐進火裡。

火焰嘶嘶作響,橘紅色的火光晃動。就算洱雅瑪的旁邊就是熱呼呼的爐灶,她還是因為惡寒而全身打顫。

洱雅瑪的母親似乎早就預料有這提議,回道。「不,不行。就算洱雅瑪粗枝大葉,但她還是我的女兒。我們要去海邊定居。」

「而且,」她的父親補充。「光是看那髒得要命的衣服和亂成鳥窩的辮子,誰指望洱雅瑪成為國王的使者?怪物只會在荒野上大笑。」

洱雅瑪不知道野獸是否會笑,但她沒有多少時間思考,因為紫栭奶奶又吐了一口痰到火舌裡。

「牠是沒有人性的野獸,」老女人用老練的眼神注視媳婦和兒子。「牠知道美醜或破衣華服差在哪?洱雅瑪會成為國王的傳令者,我們會變的富有,而綺瑪更有機會嫁入豪門,從此雞犬升天再也不愁吃穿。」

「那如果怪物吃了她呢?」綺瑪善良的提醒後果,淚水從她伶人的眼角滑落。洱雅瑪感謝姊姊的聲援,即使她非常想要親口拒絕祖母的提議,但父母長年累月教導她閉嘴,使她開口成了倒懸之危。

紫栭奶奶揮手不理綺瑪的話。「那我們會唱輓歌悼念她。」

洱雅瑪的雙親一言不語,他們沒有看她的眼睛,但他們腦海已經開始遐想坐擁國王金山的美好前程。

那晚,當洱雅瑪在草蓆上輾轉難眠,紫栭奶奶走到她身邊,舉起充滿皺紋,掌心全是老繭的手撫摸孫女的臉頰。

「別擔心,」她安慰。「我知道妳很害怕,但當妳獲得國王的賞賜之後,妳可以擁有自己的僕人,妳再也不用跪在地板上擦地或是努力刮下廚具上黏膩的肉渣。妳會穿著藍色三伏絲綢,吃著新鮮的白嫩油桃,睡在一張軟綿綿的床鋪。」

洱雅瑪仍舊擔心的皺著眉頭,於是她的祖母繼續。「洱雅瑪,妳要瞭解,世界運作的方式。美好的事情只會發生在美麗的女孩身上,而妳日落之時就會平安歸來。」

這個願景使洱雅瑪安心許多,當紫栭奶奶低吟搖籃曲,她陷入沉睡進入夢迴中,鼾聲如雷——熟睡的無人能喚醒她。

 

洱雅瑪的父親隔日立刻向國王稟報自己的女兒願意擔任使者一職,儘管傳令的重責大任交付給一位女孩讓人不安,但國王當時的公告僅要求勇氣。於是洱雅瑪成為使者並被告知要進到荒野深處,找到野獸並且領聽牠的需求。

一家人仔細打理起洱雅瑪,她的頭髮上油並重新編織。她穿上綺瑪的衣服,但腰部顯得太緊下擺又太長,尾部必須打結否則拖地。紫栭奶奶替孫女系上一件天藍色的圍裙,戴上闊邊太陽帽,在頭上別上一株鮮紅的罌栗花。洱雅瑪悄悄的把削木的小斧放進口袋防身,還有一塊硬蛋糕和銅杯以供飲用——假使她有幸找到水源。

村民祈禱事情順利,淚眼婆娑的稱讚洱雅瑪的父母多麼勇敢,同時被綺瑪哭的梨花帶淚的美貌深深吸引。然後各自回到崗位上工作,而洱雅瑪踏上旅程前進荒野。

開誠布公來說,洱雅瑪的情緒有些低落。畢竟家人為了幾箱金子和給姊姊更好的嫁妝送她去死,誰會開心?但她真心喜歡綺瑪,每次父母忽略她,只有姊姊會偷偷的給她蜂蜜塊,暗地裡教她最新的舞步。洱雅瑪希冀姊姊能得到世上所有她想要得到的事物。

再者,對於離家這件事她沒有感到哀傷。因為家裡的某人必須要把衣服帶去河邊清洗、清潔地板、準備晚餐、餵食雞隻、修補衣物和用力刮除昨夜鍋子上黏住的燉菜。

好的方面,她鼓勵自己,就算獨自一人她還是習慣沉默。今天我不用工作,而且死前可以看見很多新事物。儘管太陽熱辣辣的照在洱雅瑪的後背,但她的想法讓她的步伐更加輕快。

然而她的喜悅沒有持續太久。隨著深入荒野,眼前的景象越來越貧瘠,沒有蟲鳴鳥叫,沒有樹蔭幫助她抵擋太陽。汗水浸濕洱雅瑪的新衣,被鞋子包的密不通風的腳簡直是穿著燙人的磚頭。當她看見馬的骨骸時,身體開始發抖,約略過一小時後,她看見更多四散的骨頭,啃得發白的頭骨和類似張開籠子的肋骨棄置在路旁,至少方向正確,顯示某種生物的跡象,至少有陣子牠待在這。

或許,她想。野獸在我找到牠之前就已經死了,我用不著那麼害怕。不久她的視線盡頭看到一層昏暗的地平線,隨著愈來愈近,她意識到自己準備進入幽暗的森林裡。白灰灌木高可參天,樹幹處處都是尖銳的荊棘,刺人的木棘密布,洱雅瑪的視線被黑暗奪去大半。她知道這裡就是找到國王兒子的地方。

洱雅瑪猶豫。她不喜歡眼前的荊棘灌木,如果要離開還有機會。至少現在有陰影可以遮陽,她安慰。難道,森林會比雜草叢生的花園還恐怖嗎?甚至可能還會無聊到讓我哭出來。她謹記紫栭奶奶的諾言兌現後的未來,那樣的光景如同盔甲般保護她,提醒她不是匹夫之勇,洱雅瑪找到一處可以鑽入的棘木縫隙,當她努力擠進時荊棘刺著她的手臂,在她的四肢留下傷口。

她踉蹌地進入森林,洱雅瑪忍痛穿越那由木刺鋪成的入口,驚覺自己被黑暗簇擁。她的心跳如同跳得飛高的兔子般,讓洱雅瑪只想轉身落跑,但她有記憶以來就與幽暗為伍而她知道該怎麼對抗。汗水慢慢得冷卻在肌膚上,洱雅瑪提醒自己保持安靜。她發現短短的幾分鐘,原本還走在陽光普照的路徑已被晦暗不清的林道取代。

當她習慣後雙眼開始尋找樹木的輪廓,洱雅瑪想知道自己是否熱暈了。因為樹身閃爍著星光——她知道自己沒有錯,但中午哪來的星星。樹木高高的枝枒抵抗藍天的照明,只留下黑幕般的陰暗,環顧四周,榲桲花綻放於荊棘叢上,洱雅瑪記得方才明明沒有任何花朵。耳裡傳來夜鶯的鳥鳴和蟬聲共鳴的樂曲——而不遠處傳來水流的聲音,儘管那是不可能的。星光照耀在每片葉子和每塊石頭上,讓她周遭彷彿在發光般目眩迷人。她知道自己必須謹慎小心,但她仍舊忍不住脫下鞋子,按摩發酸的腳掌,赤足的踏在地面感受沁涼的地面和柔軟的苔癬。

她強迫自己背對出口朝深處前進。隨著光陰流逝她來到一條溪河旁,溪流的表面閃閃發亮猶如星光,恰似猶如把月亮當成水果,一片片的剝下丟進水裡,溪水化作璀璨的緞帶繞過整座棘林。洱雅瑪隨著蜿蜒的途徑走進棘森深處,直到她來到一處靜謐的空地。周圍的樹木被螢火蟲的微光閃爍,抬頭是結實累累的李子所鋪陳的紫色蒼芎。洱雅瑪抵達棘森的中心。

剛剛經過的溪水在這匯集成池塘,四處不是蕨類植物就是被水花打得光滑的石頭,洱雅瑪一見清澈的水,不禁急忙的跪在池岸。帽上的罌栗花早已乾縮,她的喉嚨乾的恰似失去水分發皺的果皮,她從圍裙裡的口袋拿出銅杯準備舀水時,耳裡傳來如雷貫耳的吼叫,杯子搖晃震響。牠快速穿越樹林,洱雅瑪嚇的差點掉進池裡。

「笨女孩!」某種低啞的怒吼傳來猶如發生山崩般的隆隆聲。「妳想變成怪物嗎?」

洱雅瑪不敢輕舉妄動,她的雙手摀住嘴,以免尖叫聲脫口而出,除了看到野獸巨大的黑影徘徊於樹影間,她感覺還有更多她不知道的危險正在靠近。

「回答我。」他命令。

洱雅瑪趕緊搖頭,很快她開口嘶啞的說話,聲音宛如碎裂的粉筆輕細。「我只是口渴。」她說。

她先是聽到咆哮,然後感受那頭野獸正在靠近,驚天動地。她隱約可見野獸多麼龐大,牠的身軀擋住多數的星光。牠有著黑狼健壯的體格,卻流露一絲身為男人的氣息。他厚重的黑毛上,脖子附近有一圈金鍊,串著紅寶石掛在頸部,當牠抬頭瞪視時,野獸的頭頂有兩個外旋的角,黑的發亮的獸角猶如從內而外發光。但最令人害怕的是那雙殺紅的朱瞳,還有嘴裡上下鋒利的牙齒正在因為飢餓留下垂涎。

洱雅瑪回憶起當時小王子出生時大夥兒的流言蜚語。皇后是被怪物侵犯還是自甘墮落國王是出自什麼原因被詛咒?野獸高舉爪子完如大熊般準備撲向她。

快點拿出武器!她驟然想起,所以迅速抽出小斧應戰。

然而野獸只是露出笑靨——此言不假,他的嘴角裂到兩側,發黑的牙齦和尖銳的牙齒讓她更加害怕。

「砍了我,」他挑戰她。「快點把我砍成兩半。」

在洱雅瑪反應之前,野獸熟練地用粗長的爪子從洱雅瑪手中奪走武器,然後砍向自己的胸口。但他卻毫髮無傷。「沒有任何刀劍可以傷害我。難道妳以為我的父親沒試過嗎?」

野獸低頭湊到洱雅瑪的頸肩聞了聞,隨後哼了一聲。「他這次派了全身上下都是灰燼的農民,盡是廚房的油煙味。要吃妳都顯噁心。也許把妳剝皮獻給棘森裡其他動物讓牠們生氣也滿好玩的。」

汙辱的話聽多了,洱雅瑪已經無感。但她又累又餓,而且悚然使她整個身子不停發抖。或許她想要奮力一搏,所以讓她有足夠的力氣站起並開口說話,令她父母心生憎惡的聲音從她嘴中出來。「對於聞風喪膽的野獸,牠的爛牙齒配軟腳的女孩剛剛好。」

話一出口洱雅瑪就希望收回那些字句,但野獸繼續訕笑,駭人的身軀發出的聲音,讓洱雅瑪的手臂起了疙瘩。

「妳和森林裡的刺一樣惱人,」他道。「和我說說,為什麼國王要派一個討厭的女孩打擾我?」

「國王選我來——」

野獸吸了一大口氣,他方才的笑意蕩然無存。他抬頭朝天嗷叫,雷動般的嘶吼讓棘森的樹葉搖晃,白色和粉色的花瓣從樹枝上飛落。嚇得洱雅瑪向後跌倒,她用雙手抱住頭,似乎這樣做就能隱身躲避野獸。霎時,野獸衝到她的面前,使洱雅瑪聞到怪異的動物氣味和他每一口吐出的熱氣。

「棘林只有一條規則,」他怒吼。「實話實說。」

洱雅瑪想過解釋關於國王的獎賞和家人的期待,但事實都比不上現實來的重要。「不會有人來。」

「沒有國王的驍勇善戰的士兵?」

她搖頭。

「沒有王子要來殺他弟弟?」

「沒有。」

野獸再度猖狂大笑,洱雅瑪聽著不停在棘森到處飄盪的笑聲回音。

她找回自己的聲音之後,洱雅瑪意識到她渴望繼續說話。一路上她很順利沒有受苦,即使口渴、加上煩悶以及腳上的水泡,還有早已習慣的嘲笑,她放下自身的恐懼,鼓起心中的勇氣,讓厚實的大腳踩著地面然後開口,一字一句大聲說著。「我被派來請你停止殺死我們的牲畜。」

語畢,野獸不笑了。「為什麼?」

「因為我們會餓死!」

「你們餓肚子和我有關?」牠低吼,碩大的腳掌踩在寬闊的土地上。「當我還是小孩在迷宮的時候,你們有在乎我餓著肚子嗎?小信差,難道妳那時有用妳的大嗓門哀求國王嗎?」

「沒有,」野獸自問自答。「你們沒有人記得我。因為他擔心自己子民遠遠超過關心他的骨肉。」

身為國王本來就該把國家放在第一順位,但洱雅瑪覺得這時不該說這句話。「我是來這和你談和的。」

「國王沒有東西是我要的。」

「那或許你可以寬宏大量。」

「我的父親沒有教我憐憫。」

「難道你就不能試試看嗎?」

野獸停止走動,緩慢地轉頭看向洱雅瑪,而她用盡全力才沒有拔腿狂奔,即使他腥紅的雙眼打量著她。野獸露出一抹狡猾的笑容。

「小信差,讓我們來討價還價好了,不是國王而是屬於的交易。告訴我一個故事,讓我能感受到除了憤怒以外的情緒,我也許可以饒妳一命。」

洱雅瑪對於這項提議感到不知所措。有可能是圈套或單純只是個謊言。但可能野獸真的試著慷慨抑或他剛吃飽需要餘興節目打發時間。再者,洱雅瑪一生中沒說過幾次話,開口的次數屈指可數。她想或許野獸也渴望著對話。

她清清喉嚨。「之後你就不會打擾我們?」

野獸哼了一聲。「前提是我覺得不煩,但妳已經開始讓我無聊了。」

洱雅瑪屏氣凝神,對於面前這隻龐大的野獸,突然要想故事可不簡單。

「你願意坐下嗎?」她指著地面。

野獸低吼但還是坐下,力道大的讓池水起了漣漪,鳥群也從幽暗的樹林紛紛飛去。

洱雅瑪對野獸保持一段距離後也跟著坐下,她撫平圍裙後穿好鞋子。她閉上眼睛不去注意面前縮成一團的野獸,她舔了舔龜裂的嘴唇。

「妳在拖延。」他說。

「我只是希望自己說的故事是對的。」

他發出低沉的笑聲,不懷好意。「只要真實的故事,小信差。」

洱雅瑪瑟瑟發抖,因為她不確定紫栭奶奶說的故事哪些真實哪些虛假。而且,知道自己快死了實在很難想到什麼好故事。但就算沒有人想聽洱雅瑪粗啞的聲音,不代表她無話可說。實話,她有很多想說的話。假設,野獸喜歡有人和他聊天,或許洱雅瑪抑或一樣。

 

第     一     則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小男孩,他不停的吃卻始終吃不飽。他狼吞虎嚥所有的鵝隻,不管牠們有沒有拔毛。他喝光了整座湖泊,裏頭的魚一隻也不留的全進到他的肚子,只剩下石頭。他一口吞下十二顆蛋,但不用幾秒嘴裡的食物全吃完了,之後他吃了一千頭烤乳豬,每隻咀嚼一千次,一隻接著一隻,吃完後他稍作休息打起瞌睡。但他醒來了肚子又開始餓了,所以他吃遍了田裡所有的稻穀和玉米,但他的飽足感和他吃的第一口一樣,直到最後一排作物都啃食乾淨他依舊飢腸轆轆。」

「這種無止盡的挨餓讓男孩感到痛苦不堪,因為他沒有一刻是不餓的,他感覺自己體內有個沒有底的深淵,他發誓有時會感覺冷風穿越他。男孩的家人感到絕望,因為他們無力養活他,男孩竭盡所能的想要找到辦法根治,但沒有醫生或療者願意幫助。他的故事傳遍各處,最終遙遠的小鎮一名年輕的女孩聽到這則消息。她立馬去找父親協助,父親是醫術高超的醫生,也是女孩認識的人中最聰明的一位。他周遊列國,各種奇人異事他盡收眼底。她知道父親會找到方法幫助那位男孩,於是他們趕緊收拾行李前往那名男孩所在的鎮。當他們看見只剩氣根的玉米秸稈和乾涸的河道,得以確定他們接近了。」

「最後,他們終於抵達小鎮。他們告知男孩的家人是來治療男孩。但病患本身已經不抱希望,男孩還是乖乖地讓醫生檢查自己的雙瞳和耳朵,當醫生說要看看他的咽喉時,男孩難得開始抗拒。」

「『果然!』看了一眼食道後,聰明的醫生說。『請問夫人懷孕時,是否開著窗戶休息呢?』男孩的母親說的確,因為那年的夏至酷暑難耐。『那麼,』醫生接著說。『其實沒什麼。夫人睡著的時候,無意間吞下了一點星空,之後間接成為你體內的空虛。解決辦法就是你吃一點日陽,你就沒事了。』」

「醫生宣稱這很簡單。男孩持保留態度。畢竟沒有真的高可參天的樹或是高於天際的梯子供他攀爬,爾後他感到絕望。但醫生的女兒不只聰明也很善良,他知道每天太陽會西沉到海平面下,那時汪洋會倒影餘暉化作一片金池。於是女孩為他們建造一艘小船,開始向西航行。他們走了好幾英哩,途中男孩又吃了兩頭鯨魚,最後他們抵達交會之處,女孩從口袋拿出白灰色的湯杓,從水裡撈起一點陽光。男孩接過並喝下——」

「讓我猜猜,」野獸插嘴。「可悲的男孩吞了一口海水後恢復原狀。至此,他感到滿足且幸福,回去村鎮後他娶了醫生的女兒,生下一大堆小孩,含飴弄孫,並且耕耘他家的田地直到永遠。」

「胡說八道!」洱雅瑪否認。不過希望野獸沒有聽見她語氣中的不安。「這才不是故事的結局。」

才不是胡說八道。故事的結尾就如野獸所言,至少洱雅瑪聽到的結局確實如出一轍。儘管如此,她也承認對於故事的收尾感到空洞和哀愁,恰似樂曲出現的假音。但野獸期待的結局會是什麼?因為洱雅瑪常常被要求閉嘴,使她成為一位很好的聽眾,接著她想起棘森的規定。這故事需要一個真實的結局。

於是洱雅瑪開始回憶自己的心得,收集故事裡片段的線索,將故事打亂後重新組合。

「沒錯,男孩喝下海水後再也不需要吃一頭牛當作自己早餐或喝光一整座湖解渴,而他的確娶了醫生的漂亮女兒,每天努力的下田耕種。但就算復原了,男孩還是鬱鬱寡歡。你會發現,有些人天生就是被幽暗籠罩,而心中的空虛始終無法填滿——即使是最耀眼的陽光還是上等的美食也無能為力。空虛無法消除,有時我們可以感覺一陣風吹進內心的寂寥,而我們也和男孩一樣必須學會習慣那樣的痛楚。」

當她說完後,洱雅瑪才意識到,符合現實的結局無意間參雜了她心中真實難受的情感,但她已經來不及收回那些話。

野獸沉默許久。然後他站起身,濃密的黑色尾巴掃過地面,他轉身看著洱雅瑪。「我不會再吃你們的動物,現在離開後再也不要回來。」

由於棘森的規則,她知道野獸說的話是有公信力的。

洱雅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她急忙起身準備離開,當她彎腰拿起小斧和銅杯時野獸開口。「等等。」

現在的野獸再度化身成一道黑影,她只能靠他血紅的雙瞳和發亮的獸角判斷他在哪。

「隨身戴上綻放的榲桲花,確保穿越荒野時不要掉落。」

洱雅瑪急忙折斷還有花朵的枝枒,沿著小溪循著方才的路徑返回。她再度穿越全是荊棘的空隙,直到再次感受陽光的暖意,她才放慢腳步。

洱雅瑪穿越荒野的時候,細心地將花朵放進口袋,一路上陽光再也無法曬傷她的肩膀、她的腳不再冒水泡,而她不必瞇眼看著豔陽。當她終於回到秋谷時,她雀躍地高聲歡呼。

當洱雅瑪前腳進到村裡,人們驚訝地打開門窗跑到街上——洱雅瑪從他們的臉上得以看出——他們壓根兒沒想到她會平安無事。

人們立即向她提問,但當她要開口回答時,有位村民用力地抓住她的胳膊,大喊她滿口謊話。「說什麼魔法森林?」男人嘲弄。「根本就是屁話。」

「她根本沒有去找那頭怪物,」另外一名男子加入。「她一定在螺絲豆樹下睡了一整天。」

但洱雅瑪想起野獸的話,於是她從口袋裡拿出證據。榲桲花的花瓣粉嫩,白皙的瓣葉上還有幾滴露水,尾端呈現些許粉色。那朵花在她手中發亮的猶如一顆星般。當鎮民們看著那朵花時,他們的舌尖冒出了木梨才有的酸甜。他們感到遮蔭肌膚的陰影。這不是普通的花朵。現在所有人都相信手裡拿著樹枝的洱雅瑪,而她也誠實地說出野獸的諾言,當她說完後人們歡聲雷動的帶著她來到皇宮,尊敬看著眼前勇敢的女孩,忘記了方才的指責和在她手臂上留下的瘀青。

面對坐在王位上的國王,洱雅瑪再次重複野獸的誓言,國王聽著並冷眼看著,不得不承認那朵榲桲花的魔力,她說話的同時手裡花兒慢慢地綻放,讓人憶起木梨的香氣。

「真是奇蹟!」國王的人類兒子讚賞,他帥氣的面容露出大大的笑顏。「妳是一名勇敢的女孩願意嘗試這項任務。妳有資格滿載而歸,讓所有人為妳的勇氣高歌。」

洱雅瑪對王子回應笑顏,面對王子很難不開心。但她此時比較想要的是一杯水。

皇后接下洱雅瑪手裡的花朵,眼眶泛紅對著國王說。「你必須履行承諾。」

於是國王喚人將三箱黃金和三十匹絲綢送給洱雅瑪的家人。

那晚,洱雅瑪的家人欣喜若狂,綺瑪親吻妹妹的雙頰感謝她無恙,紫栭奶奶喜不自勝的披著柔軟的布料,笑的合不攏嘴。

此時洱雅瑪才注意到沒有人清潔爐灶,骯髒的衣服堆成小山丘,鍋碗瓢盆疊在一塊無人理會,食物早已黏在上頭。她想起棘森裡的祥和與平靜,當她躺在草蓆上時無奈地嘆氣。隔天醒來,洱雅瑪覺得自己可能做了一場真實的夢,但看見手臂上的刮傷和劃痕,以及斷在厚皮裡的棘刺時,她才確定自己在荒野的所見所聞全部是真的。

 

野獸遵守許下的諾言再也不碰那些牲畜。國王回去他失敗的戰爭繼續打仗,人們重回農地繼續耕作,也回想起先前的不滿,逐漸增高的稅收,父親和兒子一一戰死沙場。但在某天早晨,奈蜜拉.伊德醒來後發現她農田毀於一旦,所有作物被連根拔起,無論南邊的鄰居還是北方的友人全無倖免於難。塵土飛楊的同時連帶颳起哪些早已枯萎毀損的稼穡。

人們怨聲載道,要求國王要負起責任,甚至有人竊竊私語,皇后應當處死,畢竟生了這頭怪物去危害世人。再次,國王下令徵招勇士,而這次的國王拿出最肥沃的土地作為獎賞。

「我們現在是有錢人了,」紫栭奶奶坐在爐灶旁對著洱雅瑪說。「一想到能和綺瑪住在富麗堂皇的大房子有多好。她會有段好姻緣。洱雅瑪,難道妳不想感覺披著白狐皮草吃著甜柿,享受躺在軟綿綿的床的日子嗎?」

洱雅瑪不確定自己能否在第二次的談判倖存,如果她被野獸吃了,也享受不到柿子和床鋪了。但祖母粗糙的手捧住她的臉蛋,安慰她不會有事。其實若要洱雅瑪說實話,她內心一部分渴望回到棘森。縱使他們的家庭富裕,有很多僕人打理家務,但他們習慣命令洱雅瑪,以至於忘記該怎麼用對待女兒的方式去和她相處。她依舊睡在廚房,洗著鍋子,看著綺瑪穿著上好的衣物,而母親的髮型則由高雅的侍女精心打點。走在街上的人們會和母親打招呼,但對於洱雅瑪根本無人關心。野獸脾氣暴躁,喜歡大吼大叫,至少他願意聽她說話。

隔日旭日東昇,洱雅瑪拿起銅杯和砍木頭的小斧放入圍裙裡的口袋。她戴上太陽帽,再度啟程。

第二次的旅程不僅漫長也令人更加疲憊。當洱雅瑪抵達熟悉的灌木叢時,她的喉嚨乾的猶如發硬的麵包,雙腳因為行走而痠痛不已。她急忙穿越那窄小的入口,當她感受到肩膀上落下的銀色星辰,她發出放鬆的呻吟。

剎那她才憶起該有的恐懼。畢竟,野獸可能正好餓了或是生氣,假設他發現洱雅瑪再次現身,他可能這次不再慈悲。但她已經來不及回頭,無可奈何,洱雅瑪隨著溪水流動的方向繼續前進,鬆軟的葉片和濕軟的土壤讓她的雙腳感到愜意,過程她盡量不要想起自己以身犯難——而且還兩次送上門。

她來到空地。這次野獸沒有潛伏在樹影中,反倒來回趑趄彷彿等待她的拜訪。

「看看是誰來了,」當野獸凝視她時,他的聲音依舊粗啞。「他們一定認為妳很沒用,除非他們覺得妳可以再次逃過。」

由於棘森要求實話,洱雅瑪臆測野獸沒有說錯,等到她開口時驚覺不像上次那麼困難。「你必須停止破壞我們的農作物。」

「為什麼?」

「因為冬季來臨,我們不會有棉花可以保暖或是亞麻可以儲存。」

「冬天來又怎樣?這座森林不受四季影響。當我在迷宮冷的打顫的時候,你們有人在乎嗎?要是你們覺得冷,那就叫國王分出他的衣物和食物。」

這次她得承認這意見不錯,所以她繼續說話。「請不要表現得像個暴君然後責罵另外一名暴君的行為。假使你展現你的憐憫,或許好事也會發生在你身上。」

「我的父親沒有教我憐憫。」

「難道你就不能試試看嗎?」

雖然不確定,但感覺野獸笑了。

「小信差,妳知道我可以討價還價,」野獸走道池水旁,一身黑色厚實的皮毛和金色發黃的長爪慵懶的坐下。「告訴我一個故事,讓我能感受到除了憤怒以外的情緒,如果讓我開心,我也許可以饒妳一命。」

這是洱雅瑪期待已久的邀請,她發覺自從離開樹林後這幾天閉口不語,無論日夜,她一直儲存字彙準備開口和國王的兒子分享。洱雅瑪坐在池岸旁,開始娓娓說起。

 

第     二     則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哀傷的女子,她來到一個村莊,在那遇到了渴望擁有家庭的男子,於是他們結婚並生下兩名孩子。曾經,他們如此的乖巧,但隨著長大他們變的叛逆且不聽話。而且他們時常生病,使他們不時發脾氣或生悶氣,每一次對塔妮媽媽都是挑戰。村裡的婦人都為塔妮媽媽感到難過,因此塔妮媽媽的個性也逐漸暴躁,但她還是慈愛的接受孩子們的抱怨和病情。」

「然而喜歡搞怪的惡靈闖入塔妮媽媽的家中破壞一切,讓原本已經難受的日子變得更加棘手。惡靈打碎了塔妮媽媽珍藏的面霜,那是她專門保養肌膚光滑的舶來品。惡靈破壞了她丈夫耕鋤用的農器,使他不得不閒賦在家。但惡靈最喜歡對孩子們惡作劇,恰似被他們的壞習慣吸引。當孩子們入睡時,惡靈會用力拍打窗戶或是搖晃床身,使他們難以入睡。當孩子們用膳時。惡靈會刻意打破他們手裡的碗,讓晚餐全部變成地上的廚餘。」

須臾野獸發出怒吼,洱雅瑪得以看見野獸衝到自己面前。儘管她因為恐懼心跳如鐳,但她還是強迫自己不要妄動一根寒毛。

「讓我猜猜,」野獸說。「孩子們痛哭流涕的哀求會當好寶寶,永遠都會乖乖的,所以惡靈就消失了。塔妮媽媽變成村子裡所有婦女欽羨的對象,刻意警告那些不懂珍惜的小鬼教訓。」

差不多和洱雅瑪口中的故事八九不離十,但她有很多時間思考故事的真實模樣,所以她緩緩的說出屬於她的結局。

她撫平起皺的圍裙,義正嚴詞的回答。「胡說八道!這才不是故事的結局。」謹記,只能說實話,她再次整合零碎的故事,賦予全新的寓意。

「某天,當父親母親都不在家,惡靈在屋裡鬼哭神號,酷似有陣颶風在裏頭颳起,但孩子們不哭不鬧,他們緊握彼此的雙手緩緩唱著搖籃曲。如同小時候母親哼唱的那樣,他們唱著唱著,過了許久惡靈不再哀嚎——片刻,惡靈開口。只是不只一隻,而是有兩隻惡靈。」

「兩隻惡靈?」野獸重複,然後再次坐下領聽故事。

「你能想像嗎?那兩隻惡靈的身分竟是塔妮媽媽的孩子幽魂,分別是一名男孩和一名女孩,他們被塔妮媽媽下了生病致死的恐怖詛咒——因為照顧體弱多病的孩子,總能讓人們對她刮目相看。他們死去之後她逃得遠遠的,兩名鬼魂花了許多時間才找到她,一旦他們發現塔妮媽媽故技重施,他們發誓要保護其餘無辜的生靈。所以他們打壞藏著砒霜的毒藥罐、打翻摻了毒藥的稀米粥,半夜吵著他們睡不著,不讓塔妮媽媽有機會趁他們熟睡時在房裡燒著傷肺的草藥讓他們百咳不停。他們甚至被迫弄壞犁器,這樣他們的父親才能待在家中干擾塔妮媽媽的惡意,避免讓孩子們和母親單獨。當然,孩子們急忙和父親們告發塔妮媽媽的心狠手辣,儘管他心生疑慮,還是派人去詢問幽魂孩子們居住的村莊。當那人捎來全部屬實的口信時,塔妮媽媽早已逃之夭夭。你會發現,看不見的存在不代表絕對的惡意,反而那些應該關心我們的人卻一昧的傷害。」

又一次,洱雅瑪無意間說出自己心中深埋的痛楚,而野獸再次不語

「塔妮媽媽去哪了?」最後,野獸問道。

洱雅瑪不知道,她沒有想到那。「誰知道呢?惡果不一定會給那些應有的人報應。」晦暗不清的光影下,野獸皺起的眉頭格外明顯。她清清喉嚨戴好帽子。「但我相信她被土狼吃了。」

野獸對於結局感到滿意,洱雅瑪鬆了一口氣。

「我不會再破壞你們的作物,」野獸道。「帶上棘森綻放的榲桲花,隨身攜帶。立刻離開不准回來。」感覺他的語氣多了幾分悲傷,抑或單純怒吼罷了。

洱雅瑪從棘木的枝頭上摘下花朵,然後起身離去。當她回頭時發現野獸還坐在原處,他紅瞳的雙眼凝視著她,當下洱雅瑪心想:為什麼不留下來待一會兒為什麼不在這休息一下呢為什麼不再說一則故事呢

想著想著她已經走出了棘森,穿越炙熱難耐的荒野。她把花朵別在髮辮上,剎那由片片樹葉所交疊的涼爽樹蔭覆蓋全身。

這次回到村裡時,村民們立刻看到頭髮裡的白花,他們沒有抓著洱雅瑪的胳膊或指著她大罵。反倒遞上沁涼的蜂蜜水,安全且尊敬的帶往宮殿,向她展示從未有過的待遇。因為她不再是僥倖逃過一劫的女僕,而是膽識過人得以面對野獸兩次且全身而退的女孩。

當她屈膝向國王稟報野獸的承諾時,王子再旁說話。「勇氣非凡!為了紀念妳的光榮,將建造一座雕像每年慶祝妳的誕辰。」

洱雅瑪覺得這項聲明滿不錯的,但此刻她只想脫下鞋子並坐下。認為假設王子懂得關心而不是只說大話會讓她印象好點。但他不像自己的弟弟喜歡發問。

皇后抽出艷紅的榲桲花,再次對著丈夫開口。「你必須遵守承諾。」

於是,國王下令將他名下最肥沃的土地贈送給洱雅瑪的家人,同時還有原本照料的僕人也一同作為獎賞。

當洱雅瑪再次行禮準備離去時,國王說話。「女孩,怪物信任妳嗎?」

此時的洱雅瑪不再畏畏縮縮,她已經學到如何大聲的回應對方。「我想不吃人和信任人兩者有很大的差異。」她說。再者,洱雅瑪認為野獸留在棘森裡對每個人都有益無害。

縱使她聲如洪鐘,如同洱雅瑪大半輩子的回應,不知國王是充耳不聞還是刻意忽略。

「妳帶刀進去棘森殺死那頭怪物,」國王命令。「永絕後患才能讓我們這片土地從此祥和。假使妳成功回歸,妳將成為王子妃正式成為皇室一員,妳的家人也會成為皇室家族,和妳共同享受我的名字帶來的榮耀。」

王子表露驚訝卻沒出言反對。

「任何武器都無法刺穿小王子的皮膚,」洱雅瑪回道。「我親眼所見。」

女王的雙手緊緊揪住衣裙,國王喚來一名僕人,對方的手中有一盒鐵箱。

國王打開鐵盒,取出樣貌詭異的小刀。手柄的部分是骨骸,但刀片本身呈現和盒子同樣黯淡深灰——恰巧與棘木同樣的色澤。「這把刀由強大的造劍者製造,刀身是用棘森裡的樹木一再淬鍊而成。這把刀可以殺死怪物。」

皇后不忍的轉頭。

洱雅瑪希望她的家人可以捍衛她,挽留她不必三訪棘森,因為他們已經成為富貴人家而且綺瑪也有了豐厚的嫁妝。但可想而知不會有人開口,如同紫栭奶奶所言,美好的事情只會發生在美麗的女孩身上。

縱使百般的不願,洱雅瑪還是接過刀子。刀身輕如乾扁的豆莢。她掌心傳來的輕盈似乎說明死亡也沒什麼。

「把怪物的心臟帶回,所有人會景仰妳,妳的一生將別無所求,應有盡有。」國王說。

洱雅瑪根本不想成為公主,而她也不想殺死野獸。但對於一生都被忽略的女孩而言,那樣的願景確實美好的令人垂涎三尺。

「我同意,」最後她開口。「但若我不幸身亡,綺瑪要嫁給王子,而我的家人也會得到他們應得的獎賞。」

她得以看出國王不喜歡這項要求。即使不願他仍迫切的希望野獸死亡,與其每天如坐針氈還不如派毫無價值的人民去當刀上俎。話說回來,他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國王同意,而洱雅瑪收下刀子放進口袋。

她的家人來到屬於他們的土地。父親高興地跳上跳下,母親則不敢置信的繞著廣袤的花園走了一圈又一圈,對於眼前所見都屬於她感到震撼。只有綺瑪擔心的緊緊抓住洱雅瑪。「妹妹,妳不用離開。因為妳的英勇,我們非常富有。我們甚至還有土地和僕人。王子不值得妳賠上性命。」

洱雅瑪認為端看王子的想法。

紫栭奶奶意外地保持沉默。

那晚洱雅瑪輾轉難眠。睡了好幾年的硬草蓆,她的新床反而讓她難以適應。當房裡其他家人熟睡時,她在拂曉前起身穿上天藍色的圍裙,戴上始終如一的帽子。她再次把小斧和銅杯放進口袋。之後,洱雅瑪用指尖感受小刀鋸齒狀的刀鋒,那樣的冰冷滑入口袋深處,最後一次踏上旅程,穿越荒野。

龐然的恐懼使她沒有留意經過荒野的時光過的多快。晨曦似乎才正要東昇,她縮起身子鑽進鐵灰色的森林,再次回到棘森重重的樹影裡。星光再次落到她的肌膚上,一旦野獸死了她就可以回到棘森,或許帶上綺瑪,或許只是她厭惡每次都只有她一人的旅途。但她不確定那是否真的是她的感受。棘森能在沒有野獸的情況生存嗎?他一直待在這是為了藉由棘森掩護他,還是他守護著棘森?假設沒有人聽她說話,那故事還有說出的意義嗎?

野獸在空地中等待。

「妳很想被我吃掉?」他問。

洱雅瑪謹慎的回應並且選用真實的字詞。「我認為你可能想再聽故事,而不是大快朵頤。」

於是這次她坐在野獸身邊,一人一獸在池邊,山岬的星光在空中輕舞,洱雅瑪說起她的最後一則故事。

 

第     三     則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乖巧且聽話的女孩,每晚她都努力打掃家裡各個角落,而她的兩位姊姊卻每晚到鎮上跳舞尋歡。」

「某天,當三位姊妹都在廚房時,窗外飛來一隻無論樣貌以及身形都很特別的鳥。牠的身形龐然嚇人,振翅都使塵土揚起,尤其鳥喙又尖又長的令人不寒而慄。兩位姊姊嚇得花容失色,急忙拿起掃帚和棍棒攻擊,終於趕走莫名出現的鳥怪。之後夜晚來臨,她們再次為髮辮串上珠寶,穿上最時髦的衣裳出門享樂,大鳥算準時機再次出現,這次最小的妹妹沒有驅趕,反倒給了大鳥一盤玉米粒並和牠聊起日常瑣事。中途,女孩發現大鳥不時扯著身上的羽毛,於是她拿起濕布溫柔地擦拭大鳥的身軀。當大鳥終於乾淨時,女孩驚覺原本骯髒的羽毛變得光鮮亮麗,得以看見虹彩般的色澤,同時閃耀著黃玉般的璀璨。之後大鳥飛走了,但只要兩位姊姊夜晚離家參加派對,大鳥就會出現,那段期間牠會在女孩打掃時唱著優美的曲調陪伴她。」

「第七天的晚上,大鳥等到姊姊們都離開時才從窗戶飛進廚房,翅膀巨大的拍打聲,強烈的颶風在屋裡掀起混亂。女孩張開眼後發現大鳥原本的位置,竟然成了穿著金袍的英俊王子。」

「『讓我帶妳去海岸旁的宮殿,』王子道。『所有人會景仰妳,妳的一生將別無所求。』可想而知,對於一生都忙著打掃的女孩而言,那樣的願景確實美好的令人迫不及待。」

「於是女孩將手放上王子伸出的手,然後兩人前往王子位在海岸旁雕梁畫棟的宮殿,但他們抵達時發現國王、女王和底下的人民並不滿意這位農村來的王子妃。為了安撫人心同時刁難女孩,女王設下三道考驗——」

野獸嘶啞的怒吼,讓洱雅瑪嚇得跳起來,因為她沒注意自己和野獸坐的那麼接近,他的鼻息近乎可以碰到她的膝蓋。野獸齜牙裂嘴的使牠感到惴慄。

「這次妳說的故事爛透了,」野獸抱怨。「她完成三道考驗,然後嫁給王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想也知道。」

「胡說八道!」這篇故事縈繞在洱雅瑪的心頭許久,當她穿越荒野時故事的結局糾纏著她,小時候她感覺故事裡的人物比較美好,但洱雅瑪經過和現實的王室對話和會面後才知道有所不同。「你說的當然不是故事的結局。你錯了,還記得女孩的兩位姊姊嗎?」

野獸點頭,溫馴的把頭靠在自己伸長的爪上。

「她們確實自私又愚昧,」洱雅瑪說著。「但她們真的關心自己的小妹。當她們回家時發現妹妹失蹤和椅子上留下的金色羽毛,她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她們耳聞許多。於是她們日以繼夜的策馬直奔海岸旁的宮殿,瘋狂的敲著金碧輝煌的城門,直到守衛允許兩位姊姊進去。」

「兩位姊姊進入皇宮後找到妹妹,急忙呼喚並要求她和自己一同返家,王子見狀挽留女孩,堅持她們是自私自利的人,單純見不得人好,嫉妒妹妹可以坐上王位,她們既邪惡又貪婪,整日花天酒地虛度光陰。若要說實話兩位姊姊確實如王子所說的那樣,也出自她們見識過人心的險惡,畫皮畫面難畫骨,讓她們知道絕對不要輕易相信有著帥氣臉蛋的男子。她們也憤恨地指著王子,要求假使王子真心愛著妹妹,那他應該接受任務去執行而不是讓妹妹去冒險。爾後,王子始終不發一語,英挺的站姿多了幾分難堪,因為事實是王子如果毫無疑問的愛著妹妹,那麼無論多麼艱難的考驗都會接受。最後王子支支吾吾,他仍帥氣的龍驤虎步,卻無力反駁姊姊倆的指控。」

「姊姊們為自己逃避家務道歉,同時允諾之後會帶妹妹一同參加派對,這樣她就不會聽信從窗戶飛進來的陌生男子說的話。妹妹看見了兩位姊姊機智的對應,於是她們三人返回家中,從今以後她們一同分擔家事、一同參加慶典,懂得分享的日子變得快樂許多,夜晚時姊妹們也更常歡笑和聊天。」

「我能從這則故事裡學到什麼?」聽完故事後野獸詢問。

「王子不是每個人的快樂結局。」

洱雅瑪起身,野獸跪坐在她面前,他的獸角閃閃發亮,皂黑的皮毛蓬鬆凌亂。「小信差,妳沒有其它故事要說了嗎?」

「只剩一則,」手裡握著灰黑刀刃的女孩說。「關於一名女孩被送進森林殺死恐怖野獸的故事。」

「她會下手嗎?」

「野獸,你犯下髮指的殺戮。」

「我有嗎?」

「我要實話。」

「我殺了國王的狩獵隊,因為他們嘗試殺了我。我努力解釋,但卻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聽一頭怪物說的話。」

洱雅瑪知道她聽見什麼,而她也瞭解野獸沒有說謊。或許有時他很殘暴,無庸置疑,他也非常危險,但他毫無隱瞞——和棘森同樣遵守法則。當洱雅瑪從她如夢似幻的冒險醒來後,荊棘的刺傷證明那脆嫩的鮮花和林間星光都真實存在。

「他們要求我取下你的心臟並帶回去。」

這次野獸的血紅的雙眼不再流露凶狠。「或許妳該這麼做。」

洱雅瑪想到自己尊敬的那位國王養育王子的同時也監禁了野獸,意識到國王單方面指責野獸的破壞,卻始終無所作為。最後洱雅瑪憶起野獸對她提出的第一句問題,那時她在池邊準備用銅杯舀水。

妳想變成怪物嗎?

洱雅瑪將刀子放回口袋,拿出了銅杯。

「野獸,」她說。「我想喝水。」

 

野獸讓洱雅瑪將他的前爪用如寒鐵般強韌的棘森枝條綁住,而他們一同離開棘森穿越荒野,洱雅瑪得以在野獸龐然的陰影下躲避陽光。

當他們走進秋谷時,街上的人們倉荒落跑,紛紛躲回家裡並且門窗緊閉,但還有些人跟在遙遠的後方,他們透過寬闊的帽沿還有眼角的餘光悄悄地注視洱雅瑪還有被荊棘纏繞的野獸。

他們上山前往宮殿,穿越城牆的大門,經過一群又一群面露訝異的人們,守衛看到洱雅瑪時,他們被她的氣勢吸引,因為她毫無畏懼,堅信不移的勇往直前。她依舊是那位不修邊幅的廚房女孩,但她也是逃過野獸魔掌三次的女孩,此刻無論誰膽敢道靠近他們一步,野獸便用殺紅的雙眼瞪視對方,他的獸角閃耀著不屬於塵世的光芒。

國王沒有如同以往坐在王位上等待洱雅瑪,而是穿著光鮮亮麗、雍容華貴的服飾站在宮殿門口的台階上,皇后和年輕俊朗的王子也在一旁,低頭凝視洱雅瑪和野獸。

「為什麼要把這頭怪物帶來我的面前?」國王下令要求知道原因。「我明明命妳帶回牠的心臟。」

「我做到了,」洱雅瑪大聲且咬字清晰的說著,她的聲音猶如戰爭前的號角明亮並且傳入現場所有人的耳裡。「我的心屬於他而他的心屬於我。」

「妳愛上了一頭怪物?」國王反問,周圍掀起刺耳的訕笑和耳語。「縱使最悲哀的人也不會像妳這樣瞎了眼。」

聞聲,洱雅瑪並不介意,因為她這一生對於這樣的侮辱已經麻痺。

「我寧願愛誠實的野獸,也不願向滿口謊話的國王獻上我的忠誠。」她舉起棘刀指著國王,刀尖對準國王心臟的位置。「當你的戰爭失利,人們的作物歉收時,是你暗地屠殺了百姓的牲畜,偷偷的破壞剩餘的穀物,為了是讓我們將怒火轉向野獸,而不是一名坐在王位上的昏庸。」

「妳竟敢指著我莫須有的罪名!」國王怒吼。

「我說的是實事。」

「難道這頭噁心的怪物不能自己開口?」

野獸冷冷地望著父親。「我對你這種人無話可說。我相信洱雅瑪可以為我發聲。」

「那頭怪物殺了我的士兵和獵人,」國王憤恨說著。「甚至冷血用他們的遺骨疊成塔褻瀆他們!」

「沒錯,野獸確實殺了他們。」洱雅瑪冷靜地繼續。「因為你派出他們獵殺野獸,狩獵你親手釋放出的危險,你刻意讓他從迷宮裡逃出來,他的自由可以促使你成為英雄,而我們會身在恐懼之中茫然的感謝你的英勇,卻忘了我們在沙場死去的親人,忘記讓你宮殿保持高貴而增收的稅金。」

「你們還不快點殺了那個胡言亂語的女孩?」儘管守衛們不想遵守指令,但還是朝著洱雅瑪射出致命的弓箭。

但無論守衛們射出多少鋒利的箭刃,洱雅瑪始終無恙。

爾後她脫下帽子,所有人倒抽一口氣。她的舌頭分岔,眼瞳呈現乳白色的詭譎,原本凌亂的髮辮成了冒著火焰的蛇,每隻蛇吐著橙色和灰白的蛇信。洱雅瑪成了一頭怪物,沒有任何武器可以傷害她,她用棘刀割開了野獸的束縛。

鎮民比肩繼踵的嚇壞了。然而洱雅瑪不為所動,她開口時如同雷鳴般浩大且震撼人心。

「說出你的實話。」她命令國王。

國王不懂何謂羞恥,只會一再述說謊言如同過境的蝗蟲般盡情肆虐,但皇后卻顫顫地開口了。

「是真的,」她哭了。「他做了這些事情。他把自己的兒子關在迷宮裡,沒有人可以去照顧或安慰他,他放出了你們眼中的怪物只為了讓他再次成為英雄,他讓我的兒子再次成為了一頭怪物。」

人們看著皇后哀戚的面容,一眼便知道她所言不假。人們再次提高聲浪,但這次對象成了國王的項上人頭,甚至風度翩翩的王子也輕蔑的看著自己一旁的父親。

但洱雅瑪知道何謂慈悲,於是她讓所有人民感同身受。她沒有傷害國王一根寒毛,而是把他流放到迷宮裡自生自滅。假使夜幕低垂時有人經過秋谷,仍可以聽見國王的憤怒,他的憤恨迴盪在迷宮眼花撩亂的牆壁,他被困在自己花錢建造的牢籠,誓言要害他關在此處的女孩復仇,不久又會聽到國王哀求著釋放自己。

國王退位之後,野獸原諒他的母親在成長的歲月裡疏於照顧一事。那時,因為洱雅瑪的故事禮讓野獸學會何謂諒解,所以他放下了執著選擇原諒,而皇后決定離開皇宮去照料她美麗且綠意盎然的榲桲花園。

說完了一則又一則的故事,野獸和洱雅瑪終於在血月之夜共結連理,紫栭奶奶喜極而泣,即使她一再把孫女送進危機四伏的棘森。因為她年輕時同樣不夠美麗、不受重視,但她知道美好的事情可以發生在有勇氣的女孩身上。至於人見人愛的綺瑪,她嫁給了相貌堂堂的王子,但兩人都厭惡政治的繁文縟節,所以他們將王位讓給野獸和洱雅瑪,還有一堆等著處理的大小政事。因此秋谷的人民由駭人的野獸和恐怖的皇后統治,他們受到人民的愛戴而敵軍也深感畏懼。

此時此刻,秋谷裡的人們不再注意美醜。母親輕輕摸著大腹便便的身子,向未來低語祈禱。他們在炎炎夏日裡祈求甘霖降下。她們希冀孩子們能強壯、聰明、堅強而且會選擇說實話而不是得過且過的謊話。她們輕聲細語為有著紅瞳的男孩和有著獸角的女孩期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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