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色闇倫敦前傳:緋情往戀 A Royal Affair時間長到足以讓傷口結痂並形成舊疤,即使觸碰也毫無感覺。久到足以改變一個人的處世態度,將一個驕縱自矜的貴族變成狡猾精明的船長。這段光陰足夠讓人把魔法練的熟能生巧,輕易的把真心埋在外貌和魅力背後。

書名:幻色闇倫敦前傳:緋情往戀 A Royal Affair
作者:V.E.舒瓦  V. E. Schwab
譯者:吉娃娃

【內容介紹】

在海上航行三年的阿魯卡德返回倫敦準備參加數年一次的魔法盛事——艾森塔許。近鄉情怯的他害怕見到王子萊伊,因為曾經的他們有多麼美好,即使他們的身分和歲數有所差異,但從前的快樂卻真實的不容否認。

但愛的有多深,傷的就會多重。

雖然是紅城魔法師A Darker Shade of Magic) 的前傳,但是建議閱讀完三部曲在閱讀這故事。


 

 

阿魯卡德.艾莫瑞站在夜之塔的船頭,凝望滾滾河水逐漸染紅。

對於一般人而言,倫敦河的水面不過波光瀲灩,隱約散發淡淡光彩,但他可以看見水面下糾纏繞結的絲線,絲線由粉轉黑的在河裡飄游,恰似血液在水裡慢慢淡化般。

每當想起目的地便讓他心腔緊縮一下,船身每分每秒都離那座回憶裡的島嶼還要接近。

靠近倫敦。

回家。

不過,很久以前便不把這當作家鄉看待。

有則古老的寓言——他不記得細節——內容關於嘗試尋找失去的過去不僅危險,也無法預料曾經的美好是否會完全變調。

往事如風,最好緊緊守在身後。

提到後背——

「假設妳打算偷襲我……」

「那你死定了。」狄萊拉.巴爾德接話。

她有著盜賊的身手,船隻航行的聲音吞沒她行走時的跫音,但他知道她何時出現。他可以察覺到她體內湧起的魔法,眼角餘光得以看見屬於她的魔法銀線在空中飛舞。

他的白貓,伊莎緊跟在後。巴爾德討厭這隻貓,而牠似乎也對她沒什麼好感,但牠卻依隨她在船上漫步,紫瞳保持警戒眼觀四面。

巴爾德不管貓咪,胳膊慵懶地靠在欄杆上,低頭看著發著紅光的河流。

「別擔心,船長。」她說,顯然誤會他焦慮的緣由。「我相信你沒問題。」

她指的是競賽。他們返回的原因,或者可以說是藉口。艾森塔許——三大帝國的魔法盛事。

船長伸出手似乎想要接住無形的霧氣。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吐出柔和的耳語,成為魔力引導的渠道。一縷水從海面冉冉捲起,在他的掌心凝聚。他的手指輕輕一碰,瞬間水凍成冰。

艾森塔許——在這場比賽中力量遠比地位、家族來的重要,魔法統轄一切。在這場角逐中誰都可以創造未來,並且抹拭過往。

即使現在,他的心因為終點七上八下,有股念頭不停想讓他直接把船改變航道,回到大海的擁抱,因為搖晃的甲板對於他而言比起結實的地面還要真實。

也許他正在犯錯。

也許他以為三年的時光夠了,實際上根本還不夠。

也許——

巴爾德清了清喉嚨。

她轉身背對河流,雙手環抱。「其實滿有趣的,」她隨意地提起。「我從來沒看過你會避開打鬥。我在這艘船上待了四個月,還沒見過你那麼緊張。讓我好奇前方有什麼等著我們。」

狄萊拉.巴爾德的觀察力向來敏銳。

阿魯卡德任由手裡的冰塊融化成水。「倫敦和我的關係不好。」

巴爾德的笑容一閃即逝。「我從來不知道有城市還會和一個男人鬧翻。」

「很難說,」他說。「尤其招惹對象還是他們的王子。」

 

 

三年前

 

他們跌跌撞撞的穿越狹長的廊道,手指不時和對方身上的衣物搏鬥。

王子用力的把阿魯卡德壓在牆上,當他的肩膀撞到牆上凸起的土石時讓他不禁縮了一下身體。這條秘密通道相當簡陋,因為尚未完工,所以不像宮殿裡有著光滑的大理石牆面,畢竟還不到開放的時刻。

阿魯卡德從牆上退開,拉著王子進入走廊深處。幾盞燈在牆上依序排列,每一盞燈都發出淡淡的魔法光芒,足以讓廊道看得一清二楚。

他也看得非常清楚。

走廊的路線、轉角還有每條分支通往的房間,全都盡收眼底。他可以看見走廊盡頭,門上除了皇室徽章外,還有字母R的標示。而他注視著萊伊.瑪雷許,全身金亮的模樣。手套上的金線,他舉起有著剪裁精緻的金絲紋圖袖口曖昧的擦拭雙唇,陽光色的緞帶貼在他的太陽穴附近,猶如熔化的黃金般讓他的瞳孔更加明亮和深邃。

他看著萊伊長大成人,從男孩成為一位王子,他對於王子始終抱持家人的感覺,尤其四年的歲月算是很大的鴻溝。然而在這一、兩年間,他們的差別逐漸被漠視。春季上的聖人節晚宴,王子和他在宴會裡四目相交時,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彷彿如同雙頰上紅暈在對方的眼中散開。王子朝他前來,優雅的身姿以及流暢的步伐,他的談吐既幽默且大方,低沉的嗓音讓人聽人不免心醉情迷。王子假借大笑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當下他的手立刻緊握高腳杯,即使沒有說話——近乎可以解讀成命令——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晚王子在大廳陰暗的角落與他擁吻,他的嘴唇飢渴地舔撫他的唇片,心跳加速,而阿魯卡德是兩人中唯一喘不過氣的人。那位曾被他嘲笑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子去哪了?萊伊,十七歲;阿魯卡德,即將二十一歲,但他卻是當中手足無措的人,甚至被一名男孩的熱吻親的昏暈的人。

「你確定嗎?」當他可以說話時急忙詢問。

「你想要嗎?」他用偷來的停頓再次問道。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他不厭其煩的再三確認,直到萊伊受不了被同樣的問題轟炸而退開。

「難道我的行為還不能回答嗎?」

「你還小。」他說,恰似這是問題的答案。

「諾奇爾.瑪雷許在我年紀成為一國之君,」萊伊回擊。「證明我的年齡可以統治一個國家甚至結婚。」

「所以你這是在向我求婚囉?」阿魯卡德反問,但王子微笑不語,迫不及待想要把他帶到床上開始進行下一步。

黑漆漆的走廊讓衣服摩擦的聲音顯得激情且急促。

他們的眼神因為這場私會而讓彼此露出會心一笑,視線之外的他們十指緊扣,數不親的吻在衣領無法遮蓋的脖頸上留下,有時甚至敏感到必須用手摀住對方嘴裡發出的呻吟。

經過幾分鐘的拉扯和愛撫,他們終於抵達門前,阿魯卡德吸吮王子結實的肩頸,而萊伊的手伸進他的衣服探索他的肌理。

阿魯卡德盲目的伸手到背後試圖找到門把,找到了,這時萊伊泛紅的臉出現在他面前。他們同時倒吸口氣,跌跌撞撞的進到王子的房間。阿魯卡德對於他們的魯莽哈哈大笑,萊伊用一隻手摀住他的嘴,他對於親暱的觸碰毫不掩飾地露出笑顏,感受王子的戒指擦過唇瓣的滋味。

包圍他們的是一件又一件光彩奪目的裝潢和物件。角落放著金絲勾勒的深色木製家具,頭頂有著天花板拼成的夕陽雕磚,絲綢窗簾在他的床側牆壁上垂落。

如同王子,裝飾的高攀不得。

但也像他對王子的感受一樣,急迫的想要弄亂全部。挪開擺放整齊的家具,把床上的柔軟的枕頭全部丟下床。

他的手指勾起王子的皇冠。

「殿下。」他說,並把指上的金戒脫下丟在沙發一隅。

「真無禮。」萊伊打趣,吻著阿魯卡德的下頷,在他的臉上留下原本屬於他的金粉。

他們匆忙的走到床邊,與彼此身上的衣服打鬥。

「鈕扣太多了。」阿魯卡德低吼,直接用嘴咬掉其中一個。

萊伊假裝驚恐。「那很貴欸。」他驚呼。阿魯卡德的反應是把嘴裡的釦子猶如吐果籽般吐到地上。

他們躺在床上,萊伊慵懶地向後躺,手指滑過床單。他的襯衫敞開,領口到腰間一覽無遺,黝黑結實的肌肉被月光照得光滑、性感。

阿魯卡德瞬間被王子征服。

他可以洞悉萬物的絲線。魔法的細絲在整間房裡蔓延,維持燈光的魔力,在窗戶和大門下的咒語——鑒於王子多年前被綁架,因此防衛魔咒進到皇宮以防萬一。他可以看見自己魔法的脈絡,皮膚上有著魔力編織的光線,但在萊伊.瑪雷許身上卻完全沒有看見。

沒有魔法、沒有絲線。

什麼都沒有,但他卻集英俊、魅力、幽默、智慧和善良於一身。他是——

沒耐心的人。阿魯卡德心想,因為王子立刻把他拉到床上。

這時,傳來敲門聲。

「叫他們退下。」阿魯卡德喘著說,敲門聲停止。萊伊一定知道來者何人,因為王子先將阿魯卡德拉向自己,不過沒有預料中的親吻,而是粗魯的把他塞到床邊的窗簾後方。

阿魯卡德倒抽口氣,差點召喚魔力。這時門開了,凱爾進到房間裡。

凱爾,王子的哥哥。

國王的養子。

還是皇室的掃興鬼。

「你的臉看起來很紅。」他說,語氣平淡,完全沒有幽默的意思。

即使隔著簾布,阿魯卡德也能看見凱爾魔法的絲線,銀亮如光,金明如火。

阿魯卡德.艾莫瑞是帝國裡最有前途的魔法師之一。他可以駕馭大地和空氣元素,目前他正在學習水元素的掌控。他會成為三元素,成為少數魔法師中的翹楚,因為他不只能控制一個或兩個元素,而是整整三種

過去的十年他不停精進自己的魔法。

凱爾的存在讓他看起來簡直像一個在黑暗中找路的小孩一樣可笑。只因為他是安塔拉,他的血液裡流竄源源不絕的魔法。猶如呼吸般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阿魯卡德因此討厭他,實際上他如果不要表現的那麼混蛋,他也不會對凱爾那麼厭煩。

萊伊清清喉嚨。「我做了噩夢。」他道。

阿魯卡德可以聽出他語氣中的笑意。他屏住呼吸,因為窗簾正在飄晃,接著他感受到凱爾的魔法,把他從窗簾的遮擋下推出。

「嗯,」凱爾交叉雙臂於胸前。「那我一定也在作夢。」

阿魯卡德挺直腰桿,忽略他不滿的手勢。「我也沒發現會夢到我,凱爾。」

「除非是噩夢。」凱爾揚起棕銅色的眉案,那對令阿魯卡德不適的異色瞳孔盯著他。

一邊藍色,一邊黑色。

他轉向萊伊。「國王派我找你。」

阿魯卡德哼了一聲,凱爾轉向他。

「艾莫瑞,有話想說?」

「我只是感到驚訝。好奇是什麼咒語讓你不得不成為信差傳令?」

凱爾怒目而視,當他要開口反嗆時萊伊率先回應。

「告訴他我睡著了。」

「我不想。」

萊伊皺眉並抿嘴,儘管只是逢場作戲,但阿魯卡德發覺被他的反應影響,有股念頭讓他想要抹去王子臉上出現的皺紋,用他的吻拭去眼角出現的細紋,只為了讓他再次露出笑容。這也算是某種力量,他想,即便他沒有魔法。

「凱爾,別這樣。」萊伊求情。

「對呀,通融一下。」阿魯卡德補充。「證明你沒有那麼——」

「你似乎忘記你的身分了。」

「絕對沒有,」阿魯卡德驚呼。「我怎麼可能忘記,當然是在你弟弟下面。」

言外之意讓凱爾的嘴臉扭曲。

痛楚,明顯且強烈的在他身上擴散。凱爾紋風不動,但空氣猶如化作厚實的手掌,狠狠地打在阿魯卡德的臉上。

他的魔力瞬間湧起,酷似開始上升的體熱。地板因為變形而發出吱嘎聲,大氣裡的溫度開始升高,阿魯卡德摸著熱燙的臉頰。

「你會後悔,」他說。「傷害貴族是要償罪。」

「現在國王正在樓下準備會面他的兒子。你可以一同下來說明你的冤屈,但你或許要順便解釋在王子上有何貴幹。」

萊伊笑出聲音,但實際上沒什麼有趣的點。他呼出一大口氣,恰似蒸氣般冒出只為了釋放。「我等等下去,凱爾。相信我。」

凱爾沒有動作。「我在門外等你,」他說,彈了一下手指。地上的皇冠又回到萊伊的手裡。「最好換件衣服。」

萊伊不解的低頭。「因為?」

他轉身離開。「少了一顆鈕扣。」

 

 

皇宮有著層層咒語保護。

有些為了阻擋外物入侵,有些則允許特定事物進入,還有幾則魔咒是為了讓富麗堂皇的建築保持在絕佳狀態。阿魯卡德的眼裡全是他們施咒後的絲線,因此他輕而易舉的找到接縫,透過縫隙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他溜出皇宮回到車水馬龍的街上。

夜市的攤販開始營業,各個帳篷盡是金銀交錯的燈光,空氣裡充滿肉香、歌聲和煙霧,但阿魯卡德選擇避開吵雜的市集,穿越皇宮走到橋上。

他在橋中央停下步伐,低頭俯視河水閃爍的朱紅光澤,千絲萬縷的魔力宛如魚兒般在水裡暢游。他微笑地伸出手讓漲高的水在他手心匯集。這時他看見手腕上的金粉,使他憶起萊伊的唇瓣貼著自己的觸感。

他捧著沁涼的河水,洗去手上、咽喉以及臉上的殘留的金粉,直到王子的蹤跡全部消失殆盡,他才漫步返家。

 

 

艾莫瑞莊園位於北岸的正上方。

阿魯卡德穿越敞開的大門時,發現門口有個小小的身影。他的心臟怦怦跳著,但輪廓太小以至於不可能是貝拉斯。幾綹金髮脫離髮辮,穿著及膝的洋裝是他的妹妹,亞妮莎,她坐在樓梯上對著庭院的地板皺眉。

他猜想她不開心或有哪受傷,但當阿魯卡德靠近時,他看見她正集中注意力。妹妹的魔法絲線是以鮮豔的藍色為主,她咬著下唇施展魔法,藍線在她的周圍飄逸,瞇起眼睛的她凝睇鞋子之間的地面,嘗試把腳邊灰沙喚成小型的沙塵暴。

阿魯卡德坐在她旁邊的階梯上。

「妳練了很久。」他輕輕地把手放在妹妹頭上。「為何不進去裡面?」

「父親身體不適,」她說。「而且貝拉斯心情不好。」

他們的爸爸這幾年身體微恙,他的兒子們這幾年的相處也是每況愈下。他伸手,旋風在他掌心凝聚成一個小小的龍捲風。

亞妮莎伸出手,他不疾不徐地將手裡的魔咒遞交給她。

龍捲風持續大概幾分鐘,在一陣輕微搖晃後煙消雲散,亞妮莎發出輕快的笑聲。

但隨著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兩人原先的快樂也同樣消失的無影無蹤。

當阿魯卡德轉身看著門口出現的身影,他手心裡的龍捲風頓時消散。

俗諺說血濃於水,家人是重要的資產,但如果有人問起阿魯卡德對於他的哥哥有什麼感受,他不會回答愛,而是恐懼。

貝拉斯.艾莫瑞並不是強大的魔法師。他的魔法絲線相當纖細,易斷的線條在他周圍起起伏伏。即使貝拉斯缺乏魔力,但他用脾氣彌補不足的缺口,肌肉和拳頭的相輔下,讓他顯得野蠻而不優雅。

「亞妮莎,進去。」他說。

妹妹張口想要反對,但阿魯卡德輕觸她的胳膊。「去吧,」他說。「等等妳睡前我在去找妳說故事。」

亞妮莎起身跑進屋裡。

他本來打算跟在妹妹後頭,但是貝拉斯向前擋住他的去路。

他遺傳了母親的膚色、黑髮和宛如暴風般的藍瞳,但其餘方面簡直和父親同個模子印出來似的。他的下巴,凹關節的手勢,還有語氣裡的批判都像極爸爸。

「你去哪?」他質問。

「散步,」阿魯卡德刻意裝出輕浮的模樣回答。「今晚真是美好。」

「不准騙我。」

「這不是謊話。抬頭看——你可以親自確認天氣好不好。」

「好天氣會在你的下巴留下金粉?」

桑克特。

阿魯卡德壓抑想要伸手抹去這個吻的念頭。

「被你逮到了,」他說,露出尷尬的笑顏。「我去神聖水域。我知道,完全不符合我的風格,但那邊的女人各個有著火辣的曼妙身材。」

「你從皇宮回來。」

「不是,我——」

貝拉斯用力地朝他的腹部揍了一拳。使他倒抽一口氣。

「我說過不准對我說謊。」

阿魯卡德忍住不施法的衝動。

因為魔法只會讓事情演變更糟。

「我不會讓你吊兒啷噹的行為毀了我們家族的名聲。」

「哈,你不用擔心,」阿魯卡德怒吼。「我不但沒有破壞,甚至還讓王子用的很盡興。」

貝拉斯猛然把他整個人舉高抵在門框上,一手勒住他的脖子。

「你是艾莫瑞,不是賣屁股的下等人。無論你們之間幹了什麼,都已經結束,小弟。因為這是唯一的結果,別妄想未來的任何可能。」

爾後他鬆開手,阿魯卡德跌坐在地,氣喘吁吁地將氧氣吸入差點窒息的肺部。他把手放在喉嚨上。

貝拉斯此言不假。

王子可以隨心所欲、處處留戀,任何他看上的人都能有幸快樂一晚,但他們貴為上流人士,貴族需要子嗣延續香火。

話說回來,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已經降溫的調情也沒什麼好惦記。

「你明白嗎?」他的哥哥問道。

阿魯卡德閉上眼。「懂。」

「很好,」貝拉斯冷笑。阿魯卡德深呼吸,希望他可以放過自己一馬。但貝拉斯卻補充說道。「證明給我看。」

 

 

馬車因為橋上的坑洞而顛簸一晃。

阿魯卡德的目光不曾移開窗外,遠處的島嶼泛著淡淡紅光。他寧願遠眺也不想和車裡的貝拉斯乾瞪眼。他盛裝打扮,阿魯卡德也是,兄弟倆全身雪白,艾莫瑞家的外套有著藍絲點綴的紋路,銀白的鈕扣整齊地排列在襯衫上。阿魯卡德在喉嚨圍了一條靛青銀白相間的絲帶,方便掩飾兄長在脖子上留下的瘀痕。

馬車停在皇宮門前。

一名僕侍向前儀態恭謹的打開車門,貝拉斯點頭示意阿魯卡德下車。

他沒有動作。

「下車。」貝拉斯命令。

阿魯卡德不甘不願地起身離開馬車。貝拉斯在他身後一同下車,手裡拿著銀亮的手杖。他帶著木仗不是因為有著高雅的鳥兒造型握柄,而是以備不時之需可以做為武器使用。

十幾輛馬車停在皇宮面前的廣場,臺階上到處都是人潮,前來的賓客全身白衣,宛如聖壇裡的祭司。專屬夏宴的傳統。

他們被帶到大廳,那是一間挑高三層樓的舞廳,室內由拋光的木頭和閃閃發亮的水晶裝飾。圓穹由花邊玻璃罩頂,下方露台上到處都是歡慶的緞帶。

露台的門被推開後,秋風也同樣竄入室內,廳堂中央擺放各式各樣的佳餚美食,各種滋味的蜜餞、水果,金盤上的紅肉流著水嫩的湯汁,夏酒從小噴泉中源源不絕的傾瀉,讓附近的托盤都閃著一片晶瑩的光澤。

「笑一下,小弟。我們來的是派對。」

阿魯卡德的手指緊握杯柄。細看,可以看見杯裡的黃湯凝結成霜。

他不顧冰冷一口乾下,開始在裏頭尋找萊伊的蹤影。

國王和皇后站在大廳中央,禮貌地和每位來賓打招呼,王子不在。他約略的看了一下大廳,他在某側露台上發現凱爾,他猶如一隻烏鴉不語的凝望全場。阿魯卡德在樓梯間和舞動的人們中搜尋,絲毫沒有找到王子的下落,他屏氣凝神且期待萊伊恰巧身體不適,希望——

但萊伊.瑪雷許不可能錯過人生任何一場派對。

他只會在最佳的時刻加入派對。

萊伊穿著剪裁俐落的白色西裝搭配時尚大衣出現在樓梯上,身上的飾品隨意且性感的帶出他的魅力。大衣和衣領內側全是金亮的扣環,鈕扣和側邊用典雅的珠寶妝點,耳環帥氣迷人,淡淡的金粉在唇片上誘人品嘗,他的眼瞳閃著光彩。

霎時他感覺暈眩。

而且,在這傾刻且美妙的當下,阿魯卡德忘記在場的原因,眼裡除了王子的俊美已經忽略世上一切。

直到背後傳來貝拉斯的腳步聲和手杖敲地的聲響,讓他不得不回神。

「拒絕他,」他說。「否則我會親自去做。」

阿魯卡德強迫自己走向王子,銀杖離他越來越遠。

他應該感覺鬆一口氣才對。

但他卻正努力不要反胃。

阿魯卡德穿越人群來到萊伊面前。而萊伊,仍毫無頭緒的和他打照呼。

「殿下。」他僵硬的輕喚。

萊伊心想這是場遊戲,於是他微笑回應。「艾莫瑞少爺,能在夏宴有你的拜訪真是倍感榮幸。和我說說……」王子親暱地湊到他身旁,彷彿忘記人聲鼎沸的宴會。「今晚想來點特別的嗎?」

正常來說,阿魯卡德應該微笑,這時他可以藉口觸摸王子的胳膊,將他從皇冠旁跑出的捲髮塞回去的時機,或許接續他的暗示,為了更多的觸碰、會意和挑逗。

但他卻皺眉,強行用冰冷的口氣回答這句話。

「恐怕我今晚沒胃口。」

「是嗎?」王子以為他還在欲擒故縱。他伸手觸碰阿魯卡德的手臂,保持禮貌又曖昧的界線。「我相信我們可以有些特別的安排。」

阿魯卡德冷漠撥開王子的手。

「殿下,」他平淡且迅速的回答。「我想您誤把我的友情錯認為更深刻的感情。」他沒有刻意提高音量,但也沒有壓低聲音。周圍人群紛紛轉頭望向他們,萊伊踉蹌了一會兒,臉上流淌的幽默似乎正在瓦解。

「只是朋友?」他輕柔地說。「這就是我們關係嗎?」

「你不過是個被寵壞的小鬼頭罷了,」他耳語。阿魯卡德把他們最後的希望斬斷。「我還能從你那得到什麼樂趣?」

他憎恨自己親口說出這些惡毒的言論,即便他迫於無奈也同樣令他作嘔。對於萊伊震驚的表情和難過,他也打從內心深處反感,霎時萊伊的神情恢復平時的模樣,五官換上身為皇室應有沉著、漠視的面具。

「嗯,艾莫瑞少爺,」他的語氣毫無起伏。「願我們找到屬於自個兒的歸屬。」

王子轉身離開,頓時阿魯卡德感覺身心俱疲。之後他在露台找到貝拉斯,兄長眺望著倫敦的夜景。

「結束了,」他說。「我們可以離開了。」

貝拉斯揚高一邊眉案。「慶典才剛剛開始。」

今晚想來點特別的嗎

即使阿魯卡德嚥下口水,仍感到喉嚨乾涸的令他難受。

「我不餓,」他說。「別叫我留下來。」

貝拉斯挺直腰桿,銀色的手杖閃爍光澤。「非常好,小弟。回家了。」

 

 

貝拉斯給自己倒了杯酒。

「我要去休息了。」阿魯卡德告知,語畢便上樓。亞妮莎的房間很暗,父親的寢室同樣漆黑。他進房後鎖上門,推開陽台的門絕望地吸進夜裡的涼氣,但他的雙眼卻落在皇宮,河流倒映著輝煌的建築。他用力抓著欄杆,直到手指傳來疼痛。

他幹了什麼好事?

每次閉上雙眼,他都能看見王子的神情。不是平時佯裝的面具,而是假面背後的他,王子金瞳裡閃爍的痛苦如此真實。

膽汁從他的咽喉開始湧上,但他吞下去並安慰自己這是最好的辦法。

但他的罪惡感卻沒有因此緩解。

恰似他的肋骨有塊刀片,隨著呼吸一再劃破他的內臟;宛如肺葉裡的充滿的黑煙,讓他無法喘氣。他覺得自己不僅懦弱而且愚蠢。簡直是個大笨蛋。

假使萊伊知道真相。

假使阿魯卡德可以解釋。

他應該告訴王子始末,本來就該說出口才對,至少想辦法解釋。和你無關,這是真的,這樣做對你並不公平,繼續說。我的哥哥是個怪物我的父親非常殘酷,說出全部,我想要擁有你但我害怕自己有了你後無法離開

我們可以不管自己是誰,他會這樣說。

阿魯卡德往下看,越過欄杆望向庭園裡枝蔓攀爬的花架。他偷溜出去好幾百次,還記得小時候房門前充滿無法預料的危險,抑或他迫切需要短暫逃離家。

現在他一腳懸掛在欄杆上。

有些話必須和王子解釋。

 

 

阿魯卡德知道怎麼進出皇宮。

先前萊伊帶他一同出入。他記得沿著這條小路走上樓梯,穿越二樓,便能抵達——

但他突然放慢速度,隨即停下腳步。

照亮走廊的燈火散發柔和的微光,但眼見之處全是銀光亮點。很明顯是安塔拉魔法。

當人聲從背後驟然出現時,他低聲咒罵。

「我知道你很蠢,艾莫瑞,但我沒想到你會笨到這種地步。」

阿魯卡德轉身面對凱爾。

「我需要和萊伊談談。」

「你已經見過他了。」他說,語氣既冷酷又充滿怒火。

「我不想——」

「離開。」

「我不能走,」阿魯卡德急促的辯駁。「除非我——」

,」凱爾再次警告。「否則我會逼你離開。」

阿魯卡德搖頭拒絕,開始低頭默唸咒文,假使有人和他一樣可以看見魔法的脈絡,會發現他每吐出一字,手心的光芒便更加刺眼。

凱爾向前一步,一陣颶風直襲而來。

突如其來的狂風將他吹倒在地,阿魯卡德舉起手試著反擊,但雙腳始終無法站穩,沒過多久他整個人被強風壓在牆上。在凱爾繼續攻擊之前,阿魯卡德召喚石頭和泥土成為盾牌,並且向前朝著凱爾推進,在狹窄的路徑中成為難以跨越的路障,硬化的土石在走廊上劃出涇渭分明的界線。

對於他的反擊,凱爾除了感到驚訝之外還有幾分惱怒。

他輕輕一揮,暴風消失,土牆瞬間化作塵粉。

「還想繼續?」他冷冷地說,當阿魯卡德準備回嗆時,肺葉裡所有的空氣似乎被抽光使他整個人蜷縮在地,恰似胸口正被巨石壓的喘不過氣。

這不是大氣魔法。也不是土壤魔咒或是水咒語。

都不對,他的全身無不一傳來劇烈疼痛,骨咒。

被禁止使用的元素,就算身為安塔拉也不許施展。

「那是——」阿魯卡德努力吸氣。「違法的……」

「闖入皇宮也是。」凱爾從腰帶抽出一把匕首,刀刃在黑暗中閃著寒光。他熟練地用刀尖劃過自己皮膚,鮮血頓時汨汨流出,透過細微的光線阿魯卡德得以看見血紅的傷口慢慢癒合。

阿魯卡德的身體痛得發出無聲的尖叫,他試圖起身、試圖反擊。

凱爾用指腹觸碰刀尖上的血液,隨後點了一下阿魯卡德的額頭。

「你知道,」他說。「我可以因為擅闖皇宮而殺了你。」

溫熱的血淚從阿魯卡德的眼角滑落,鼻腔緩緩流出腥紅的血液。

只需幾字,任憑安塔拉想要把他化成灰燼、冰塊或是石頭都不成問題。

「你不敢……」他低吼。

凱爾在他的額頭上畫好符號。

「艾斯拓瓦。」語畢,空氣回到差點罷工的肺部,他的視線所及之處一概模糊不清。

瞬間,阿魯卡德跪倒在地,夜空廣闊無邊,雲層被河流的紅光照的粉淡透亮。

他們落在皇宮的果園裡,身在兩排樹木之間。

阿魯卡德混身打顫,驚覺自己恢復正常後才鬆一口氣。他步履蹣跚地起身。

「回去吧。」凱爾說完便轉身離開。

「我必須見他一面。我必須解釋——」

凱爾停下腳步。「你在乎我弟弟嗎?」

「當然!」阿魯卡德怒吼,顯然被這句話激怒。

「好聽的話還是省省吧,不如留在白天時說比較實在,」凱爾轉身,眼瞳銳利審視狼狽的他,即使有夜晚的遮掩仍無法忽略那對雙眼。「如果他對你只是某種獎品,或是打發時間的娛樂,那就滾得遠遠,越遠越好。」

「但如果你真的愛他,」他補充。「那就回來,在國王面前展現你的感情,用他值得的方式和他交往。」

阿魯卡德搖頭。「事情沒那麼簡單。」

「的確,」凱爾說,在鄰近的樹上畫上符號。「艾斯拓瓦。」他喃喃,霎時樹幹打開一座通道,而凱爾剎那間消失於眼前,留下阿魯卡德一人在黑暗中。

他倒臥在地,雙手抱頭。

如果真的是愛

但這不可能是真的。想都別想。

阿魯卡德無法墜入愛河。

所以他一再告誡自己不准戀愛。提醒自己每次的歡愉猶如夏季水果,只有特定時間品嘗才有箇中滋味,即使冬季來臨也不會特別懷念。起先阿魯卡德覺得這很有趣,算是某種消磨時間的好方法。

每次離開萊伊的床鋪他都會告訴自己。

每次他都感覺到脈搏因為王子的觸摸而加快。

每次只要王子露出笑靨他都不自覺地臉紅。

他不停的催眠自己——酷似阿魯卡德的心正與他辯論。

但現在那顆背叛自己的心,正在他的胸膛裡加快跳動,心跳如鐳般想要獲得一個確切的答案。

因為,事實是,的確是愛情。

他愛上安恩斯的王子。

現在他必須立刻告訴萊伊。當然還有國王和皇后。隨後,他想起自己也要一併告知自己的家人。如果皇室接受他的感情,他們還能說些什麼?或許這就是重點,也許他從此擺脫名為親情的枷鎖。

阿魯卡德坐在草地上,嘆氣。他閉上雙眼,對著果園的樹木低吟,努力用發麻的舌頭說些話。

他想要留在這直到天明,但他不只衣服又皺又髒,肩膀的部分甚至因為方才的打鬥破洞,而整顆頭的捲髮也亂得可以。

他不能這模樣站在國王面前。

哪有那麼糟糕的求愛者。

追求者。一想到要昭高天下便讓阿魯卡德直冒冷汗、頭暈目眩,他的信心在這刻四分五裂,但他再度闔上眼瞼,想起萊伊燦爛的笑容,宛如他施咒召喚王子出來般。

那對金亮的眼瞳照亮他徬徨的未來。

溫暖的聲音讓他領悟歸屬何在。

他戀愛了。

頓悟酷似鎖鏈般緊緊套住他的脖子。然而,夾帶的重量卻有著突兀的暖意,恰似陽光下的盔甲般給他勇氣和期待。

他戀愛了。

之後阿魯卡德回到莊園,熟練地爬上圍牆,輕巧的把腿抬到陽台上,這四字始終縈繞在他心頭上。

他戀愛了,早晨時他會說出一切。

醒來後——

一陣狂風不知從何而來把他吹倒在地。

他的步伐踉蹌,阿魯卡德急忙抬頭注意是誰攻擊他。貝拉斯從陰影走出,兇手現身。

「弟弟,別說我沒警告過。」

他再次施咒。

「等等。」阿魯卡德喊停,伸出雙手試著制止。他知道無法單用對話或拳頭阻止他的哥哥,但他可以召喚大地元素和大氣元素。

空氣化作隱形的繩子綁住貝拉斯的手腕,他試圖得到說話的機會。不過即使哥哥魔力不足,但他的力氣補足天生缺失的魔法。貝拉斯憑藉蠻力睜開綑綁。反作用力讓阿魯卡德跌跌撞撞的向後退,但他退開的速度不夠迅速。

貝拉斯給了阿魯卡德一次扎實的頭槌。

他被撞得眼冒金星,傷口流出的血跑進眼裡,耳鳴讓他半晌失去意識。

「夠了!」

一頭金髮的亞妮莎闖進房間,她的魔法伺機而動,但因為年幼無法掌控魔力,論魔法戰鬥她還太弱了,亞妮莎的風魔法猶如用手推牆般毫無作用。

貝拉斯轉身摑了她一掌,響亮的巴掌傳進阿魯卡德的耳裡。亞妮莎被打倒在地,震驚和痛苦全部寫在妹妹的臉上。阿魯卡德趁機召喚一股強風把她吹回走廊,然後強行關上房門。

她的拳頭用力地敲打木門,聲音孱弱的猶如微風。「不要傷害他,拜託不要打他。」啜泣的懇求是多麼絕望且無用。

貝拉斯轉身直接對著阿魯卡德的胸口飛踢,讓他整個人向後猛撞。

他硬生生的撞在牆上,痛楚因為撞擊從肩膀和身側傳來。他試著站直身子,召喚魔法反擊。地板開始震動、空氣開始凝結,但在阿魯卡德反應發生何事前,有人在黑暗中清了清喉嚨。

他的父親坐在床沿,一手緊握著鐵杖。當他開口時,有著違和的關懷語氣。「你果然讓人失望。」

「父親,」阿魯卡德大口喘氣,每次呼吸都讓他的胸口陣陣發痛。「請聽我解釋。」

他想要向前但貝拉斯一個箭步,整個人壓著他脫臼的肩膀,阿魯卡德痛得睜不開眼。他只能放聲大叫,整幢屋子迴盪淒厲的慘叫。

「我以為你只是玩玩而已,」他的父親舉高鐵杖。「顯然,你已經一頭栽下去了。」

在他失去意識之前,耳裡最後聽見的聲音是鐵杖劃破空氣的沙沙聲。

 

 

阿魯卡德九歲時曾從花園旁的圍牆上摔落在地。

隔天起床他整個人全身痠痛,似乎體內每根骨頭都斷了,儘管只是皮肉傷。

但現在感覺更慘。

只有慘不忍睹可以形容。

他躺在地板上,睡眼惺忪的夾帶反胃和頭暈甦醒。他試圖用手輕揉太陽穴,希望這樣做能降低些許不適,不過只要稍微抬高胳膊,劇烈的疼痛便從肋骨和手臂傳來。阿魯卡德翻身側臥,嘗試站起卻感覺整個人搖搖晃晃,暈眩感讓他更想嘔吐。他想要離開卻發現腳踝被鋼製的腳鐐銬住,繫著鐐銬的鍊條鑲嵌在牆面的固鎖上。

他仍感覺世界正在旋轉。

但充滿節奏性的左晃右盪,讓阿魯卡德注意到腳下現正所踩的地面一點也不結實。

因為他人在一艘船上。

某處傳來腳步聲和口哨聲,有人正朝著夾層前進。當馬靴踩在階梯上,聲響讓阿魯卡德的腦袋放聲尖叫,一名男子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喔,看看是誰醒了。」

「放開我,」阿魯卡德命令。「我可是艾莫瑞家的少爺。」

「等我們回到倫敦在考慮看看,」男人回應。「但你離倫敦有段距離。」

這番話不禁讓他感到沉重且恐懼。

「我們在哪?你要把我戴去哪?」

船長改變身體重心。

「他們付錢叫我揍你一頓、把你打的遍體鱗傷,但我寧願在薩森洛希碰碰運氣。讓我們一起期待貴族可以賣多少銀兩。」

阿魯卡德欲前卻被鎖鏈限制了空間。「放我走——無論多少我都付你更多。」

「你身上什麼都沒有,我看過了。」

「只要你載我回倫敦——」

聞聲,船長哈哈大笑。「沒問題,先生。」語畢便消失了。

阿魯卡德試著破壞腳鐐,但他的身體痛的使不上力,他只能筋疲力竭的靠在船側稍作休息。

他應該留在皇宮才對。

昨晚他應該脫下又髒又破的大衣,坐在階梯上直到晨光再次灑在城市的每個角落,直到玫瑰廳的大門敞開。

阿魯卡德打量四周。

他靠在船側,或許稍後可以召喚魔法把船板剝開,但然後呢?他沒興趣被水淹沒,也不想死在海裡。

他努力把集中力聚焦在緊貼船身的水面,嘗試從薄霧和水氣中汲取所許的元素,直到阿魯卡德終於獲得一把水鑰匙。他把充滿鹽分的水注入鎖洞裡,然後凍結確保鎖齒完整的複印,期待等等可以解開鐐銬。但鎖頭卻文風不動,鑰匙沒有用。他一再的嘗試、失敗,直到頭頂上的甲板傳來此起彼落的吆喝聲,即使甲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身在夾層的他仍在試著脫困,然後鋼鐵碰撞鋼鐵的金屬聲,以及尖叫聲接連不斷,霎時整艘船上下劇烈的起伏,但阿魯卡德依舊努力解鎖,直到一具屍體從樓梯間滾到他面前,恰巧落在他幾英尺前。

死者是船長。

他的眼瞳已經放大,喉嚨上有條鮮明的血痕。

不同的跫音從階梯上傳入耳裡,印入眼簾的是名瘦高的黑人女子,她的笑容不懷好意地盯著阿魯卡德。

「看看我發現了什麼?」她沉思,並抓著他打量。

阿魯卡德這一生從未見過海盜,但他確信眼前的女人和他認知中的海盜果如所料。無論她移動的步伐、還是批在她身上的披風都在證明她的氣勢,雖然她的四周沒有絲線,表示她沒有魔法,不過基於她的舉手投足可以確定她舞刀躍馬不成問題。

假設她發現自己是貴族,她會帶他回去換取酬勞嗎?或者割斷他的喉嚨讓他和這艘船的船長一同陪葬?

阿魯卡德必須立刻判斷眼前局勢,而且要快。他向來是個大說謊家,充滿說服力的謊言是他的拿手絕活。多數貴族都有這項天賦,畢竟政治和奉承都需要。他起身並且忽略痛楚直視她,刻意用沒有口音的語氣開口,同時展現他故作堅強的魅力。

其實沒有很難,尤其他真的很不舒服。

「願意協助照顧一位無家可歸的浪子嗎?」

她挑眉。「考慮,你怎麼像隻狗一樣被綁在這?」

「運氣不好,」他說。「交友不善。」

她跪在船長屍首旁,四處探找他的口袋直到發現鑰匙。她把鑰匙扔給他,阿魯卡德用顫抖的雙手解開手銬和腳鐐。她已經離開夾層回到甲板上。

甲板上到處都是屍體。

幾名海盜看著再也不會醒來的遺體,掉在地上的武器和金幣成功引起他們注意。阿魯卡德略過廝殺後的血腥場面,轉頭凝望廣闊無邊的大海。

他瞇眼試著看向遠方,努力找到陸地的跡象。

「有多遠,」他問。「我們離倫敦多遠?」

海盜只笑不答的拍拍阿魯卡德的肩膀。他的視線因為拍打而發白。當他回神時,海盜慵懶地靠在欄杆旁,她縱身一跳到另外一艘船上,在湛藍海水襯托下使另一艘船顯得更加幽暗。

「歡迎來到月末號,」她驕傲地介紹。「大海航行整整七年,從沒被逮到。」

 

 

三天後,月末號被逮個正著。

船長停在一艘看似沒人看守的船邊,汪洋大海中簡直可以說是送上門的獵物,登船後才發現到處都是士兵。原來這艘船是誘餌,刻意在開闊的水域飄晃,等待有心人士的發現。

阿魯卡德那時還不是海盜。

他不想成為其中一員。他努力向逮捕他的士兵解釋,但他們若不是懶的相信,要不就是不在乎阿魯卡德是否真的出身貴族。

阿魯卡德被帶到禾爾希納Hasinar 。一艘監獄船,位置離南邊海岸不遠,多數人用走的進來,躺著出去。

他不停闡述自己出身名門世家,並告訴他們會有豐厚的獎勵。

他不確定到時是否真有報酬,但他還是許下諾言。

他竭盡所能的承諾任何可以讓他擺脫這裡的機會。

當他們充耳不聞或嗤之以鼻時,他會用拳頭證明。

他會不停打架直到胳膊骨折;他會一再挑釁直到頸銬限制他的行動,鐐銬的咒語讓他的魔法猶如落入海中的大石般毫無作用。

最後阿魯卡德躺在昏暗的牢房,憶起回憶中的家、想起萊伊,不是夏宴時被他傷害的王子,而是躺在他身旁時露出迷人笑容的萊伊,他入睡時偶爾發出的夢囈,隨著回憶裡的那雙手撫過自己的頭髮,戴著戒指的手緊緊握住他的手,隨著飄渺的幻夢,阿魯卡德一路墜落到夢境裡的美好。

 

 

終於有名使節出現。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待了幾天或幾周,但至少牢門在他有生之年打開,阿魯卡德被帶到一艘灰撲撲的船艦,上船後立刻返回倫敦。原先以為倫敦河醒目的紅光在他眼中會成為熱烈的燈塔,歡迎他的歸來,但事實並非如此。他的哥哥在碼頭迎接他,當貝拉斯結實的胳膊摟著阿魯卡德,他正在癒合的骨頭發出無聲的淒厲慘叫,但他沒有表現任何不耐。

阿魯卡德意識到他們的父親離世了。

身為兒子的他不該感到寬慰。

但他卻鬆一口氣。

阿魯卡德回到家後,被亞妮莎激動的緊緊抱住,她的擔憂化作擁抱,他再次穿上艾莫瑞家的制服,深藍和白銀配色的衣物,精心剪裁的服飾巧妙蓋住手腕的傷疤,以及咽喉尚未褪去的瘀血。阿魯卡德被迫維持貴族的姿態,大步瀟灑的走向皇宮玫瑰廳,晉見國王與皇后,每向前一步他的心便跳得更快,他深怕見到王子。

當他進入大廳時,王子不在他的王位上。

只有凱爾在敞開的大門前等待,那雙異色瞳孔堅定的瞪視他。阿魯卡德絕望地抓住他的手臂,安塔拉面露厭惡的望向他,觸碰他的手似乎有被燙傷的跡象,但阿魯卡德沒有縮手。

「我必須見他一面。」

「喔,必須?」凱爾冷笑一聲。「你沒有見他的資格。」從黑瞳中他無法解讀到任何情緒,但在藍瞳裡滿溢的怒火似乎即將爆發。「你狠狠傷了我弟弟兩次。你不要妄想還有機會。滾上哪艘願意收留你的船,然後滾的越遠越好。這裡不歡迎你。」

「這裡是我的家鄉。」阿魯卡德厲聲。

「曾經。直到你毀了全部。」

隨後貝拉斯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兄長的胳膊比起任何鎖鏈還要來的沉重,這時阿魯卡德宛如魯莽的孩童,需要有人引導才知道該走向何方。他跪在國王與皇后面前。

「我們很遺憾你失去了父親。」艾蜜拉皇后表示歉意。

那是因為妳和他不熟。阿魯卡德心想。

「你這個月過得非常痛苦,」麥辛國王開口。「你犯了錯,但也付出代價。我們希望你學到教訓。」

「是的,陛下。」阿魯卡德回應,此話所言不假。他深刻領悟到血脈濃於水之外還能刀刀見骨。他學會何謂自由的珍貴,理解痛苦是必須承受的無禮,而這些都不該成為支付愛情的貨幣。

「很好。」國王說,於是他被赦免。

他知道這是因為他的家世背景才能獲得的慈悲,用他的姓氏換取而來的仁慈。

於是,他被眾人原諒。

但這原諒需要支付代價。

麥辛國王用宏亮的聲音在大廳裡宣布。「你的兄長說你渴望遨遊四海」,國王命令。「所以往後你將以我的名義周遊列國。」

海盜和私掠船差別在哪?

後者擁有國王的許可。

阿魯卡德意識到這艘船正在碼頭等著他。

這是份禮物也是變相驅逐。

遠離皇宮。

遠離倫敦。

當貝拉斯領著他走下大理石砌的臺階,經過人聲吵雜的市場時,阿魯卡德已經麻木,當哥哥退開後他自己默默地走向碼頭。

這艘船驕傲的停在碼頭,外觀的油漆仍閃耀光澤,船名用打亮拋光的木頭刻在上頭。

夜之塔

阿魯卡德蹣跚的走上踏板,感覺自己不像船長,反倒成了囚犯,進到某種漂浮的監牢裡失去自由。

這時他聽見倉促的腳步聲朝這衝來,內心的期待、希望和期許碰撞——但前來送行的人是亞妮莎,她的魔法猶如火光般在空中閃爍。

貝拉斯試圖阻止她,但妹妹的速度太快,瞬間閃過他的阻擋,整個人埋進阿魯卡德的懷裡。

「你一定得走嗎?」她哽咽。

他溫柔地抬起妹妹的下頷。「亞妮莎,」阿魯卡德說,勉強露出笑容。「國王親自下達的命令。這是一種榮譽,妳不會希望我拒絕的。」

淚水從妹妹的眼角滑落,但她搖頭努力抑止更多眼淚落下,兄妹倆緊抱彼此。這時耳際傳來某種嗚咽聲,妹妹的大衣裡有隻小貓咪。

她拉開衣服,是隻毛白如雪的小貓。「她是伊莎。貓咪可以為船帶來好運。」她說,並把貓咪放入阿魯卡德的懷中。「她會保護你的安全。」

伊莎眷戀的蹭了蹭他的胸口,第二種心跳在他懷裡跳著。

當貝拉斯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示意該放手了,這次他感謝哥哥不讓妹妹獨自承受他離開的場面。他轉身,貓咪已經戴好項圈,一同上船。

夜之塔啟航時,阿魯卡德容許自己抬起頭,看向皇宮。他的目光落在曾經熟悉的房間,期盼能看見對方的身影,試圖在這片絕望中找到一絲絲的眷戀。

但窗簾蓋住每扇窗。

於是阿魯卡德開始操作船舵,當夜之塔緩緩駛離倫敦時,他確保自己始終背對倫敦的位置,強迫自己注視前方,直到眼角餘光看不見任何紅光。

 

 

在海上航行整整三年。

時間長到足以讓傷口結痂並形成舊疤,即使觸碰也毫無感覺。久到足以改變一個人的處世態度,將一個驕縱自矜的貴族變成狡猾精明的船長。這段光陰足夠讓人把魔法練的熟能生巧,輕易的把真心埋在外貌和魅力背後。

然而,他希望時間長到足以讓他承受全部。

海風吹拂,夜之塔因為突如其來的風向而在海中搖擺不定。

巴爾德不言一語,一剎阿魯卡德感激片刻的闃靜,他的目光放在天際與海平線交會的遠處。原本空無一物的遠方開始出現淡淡微光。不是魔法,而是由玻璃、石塊和黃金一同捕捉的輝煌。

屬於皇宮的首束曙光。

離倫敦愈來愈近,阿魯卡德便需要花費更多力氣站穩雙腳,距今當時已經過了一千多天左右,他知道是因為他每天都在計算天數。

他曾幻想這刻,同樣也恐懼這刻。

然而阿魯卡德的手依舊放在船舵上,船頭朝著皇宮緩緩靠近。他受夠自己離開想要的生活。

回家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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