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和你夢想的有差,但結果會一樣好。

書名:渡鴉之城外傳:漂浮森林 Opal
作者:梅姬.史蒂芙薇特 Maggie Stiefvater
譯者:吉娃娃

【內容介紹】

喚醒了沉睡之王,解決了惡魔的侵擾,漂浮森林成了消散的夢境,然而當力量散去,羅南和亞當的故事仍在進行著,畢竟身為作夢者──羅南.林區正努力夢出新的漂浮森林,但是新的夢境會更加完美,絕對不會讓任何一絲夢魘得以侵擾。亞當也準備離家前往大學,展開人生的下段篇章,但在兩人相處的最後一個夏季,不能忘了還有一位新成員。

她是羅南夢境中的產物、她是強大的異想家(只限夢境)、她穿越夢境成了他們口中的小孤女,她會不惜一切的拯救羅南,畢竟那是從她有意識以來的工作,只是當她離開夢境來到現實世界後,發覺現實世界的規則多又繁雜,她努力遵守但又無法抑止把什麼都吃進嘴裡的慾望。

她應該是個秘密,不能被人發現的秘密,她的耳朵小巧可愛的垂在頭的側邊,而她的雙腿除了毛茸茸的褐色毛髮之外還有那對厚實的蹄都不能被人注意。

歐珀——羅南稱呼她,不過也有可能是來自雪城的表妹。她努力體驗現實生活的一切,等著新的漂浮森林完成,同時努力遵守命令——雖然她真的很想吃一些被羅南禁止的東西。


以下是規則。如果羅南說沒差,那麼有些訪客得以見到歐珀真身;反之,如果羅南要她消失,那麼訪客們也沒有機會遇見她,或是看到那雙毛茸茸的蹄。

除非先前說是給她吃的食物,否則她不能把屋裡任何一樣物品放入嘴裡咀嚼,即使她吃進去的聽進耳裡感覺很硬,例如瓦楞紙版或是塑膠餐盤,不過她絕對不能拿亞當的物品吃,或是任何來自奧蘿拉臥室的東西,如果亂吃便要懲罰。她不應該直呼羅南.林區,因為他有名諱,她可以叫他任何她想得到的聲音組合而成的名字,至少,不像鏈鋸只有一張鳥喙。除了車子之外,她可以爬上任何她想爬的東西,因為她的蹄會對車子烤漆造成刮傷,同時她的雙手似乎從沒乾淨過。她不一定要洗澡或是透過其它方式潔身,如果真要碰水洗淨,那是因為要進屋內的緣故,如果她想坐在沙發上,不能謊稱自己已經洗過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妳聞起來跟落水狗一樣的臭。她不能偷竊,藏起別人的物品也同樣視為偷竊,除非是禮物那就另當別論,還記得拿到禮物時藏在身後露出微笑的雀躍。不能在門廊吃死去的生物,這點非常困難,因為活著的生物也不准在門廊上進食。她不會隨意的在路上奔跑,也不會在沒有人引導她的情況上走到靈徑,蠢規則,畢竟靈徑猶如一場夢,若非情勢所逼,否則她不會回到任何一條靈徑。她單純據實以告,因為羅南只對她說實話,但她認為這是最不公平的一點,因為羅南可以隨他自己喜好夢出說出的事實,並且要求她遵循,因為她活在現實生活中。她要記得自己是個秘密。

儘管有那麼多規則,但大多時間她可以在大穀倉附近玩耍或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她近期受到處罰全是因為優比速男子的緣故。當時,她只要記得自己的名字是來自雪城的表妹,便可以出現陌生人面前,同時也不要忘記羅南要她的穿著巨大馬靴,這雙大鞋子讓她的行動變的笨拙不堪。優比速男子的牙齒潔白明亮,優比速男子的頭髮比羅南的還長,他的頭髮長到快碰到他的上唇,近乎和歐珀腿上的毛一樣長。過去她曾詢問羅南要如何才能和他一樣,讓毛髮在自己頭上生長,羅南的回應雖然是繼續努力,她認為這句話充滿了善意和鼓勵。她仍然很喜歡他,直到她偷偷的溜進卡車的駕駛座後,她便被羅南禁止迎接他,當時她溜進去發現座位底下一塊狗餅乾之外,還有變速桿旁的照片,那是優比速男子的妻子照片。她看見後的第二秒就把照片塞進嘴裡。

「嗯哼,已經毀了,」羅南評道,等到優比速男子離開後才發現這張照片。「我們不能還給他,只能安葬她。」

「她從來不服從,」亞當回應。「除非害怕。」

亞當沒有住在大穀倉,對此讓歐珀感到失望。亞當對她一向友善和溫柔,他會告訴她事情的準則和規矩,而她最喜歡坐在黑暗中看著亞當入睡。

反倒亞當來的時間充滿變數,他的出現等同無法預料的變數。他在大穀倉睡覺的時候多數是白日,她非常確定因為偷窺亞當睡眠被逮個正著。不過即使冒著被抓的危險,她還是非常滿足透過門縫看見躺在床上披著鬆軟絨毛被覆蓋的亞當,有時身旁還有羅南陪他入睡。

由於氣溫回暖,亞當的車子停在車道上。和羅南的車不一樣,只要有空閒時刻亞當會發動車子,打開引擎蓋檢查,而且他也花了很多時間注意車子的下盤。歐珀漸漸明白亞當的車應該要和羅南的一樣,但它本身有些問題,他們稱呼它爛車。羅南打算用做夢的方式修復爛車,但亞當想要用『正常』的方式修理。感覺過程很漫長,羅南的轎車常常弄丟,因為要亞當去陪他做一些神秘的事情。有時兩人一同離開,他們沒有知會歐珀何時回來,畢竟他們也無法確定回來的時間,他們該回家的時候就會回家,只是去兜兜風,離開的時候不能碰大穀倉裡的任何物品,還有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再前院挖更多洞

長穀倉的存在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剛好附近有很多舊穀倉環環圍繞,而它又是最大的一幢。周遭雜草叢生,草的長度可以蓋住歐珀的蹄腿,還有永遠不會被死神帶離的牛隻。(有時她會爬上牠們寬闊、溫暖的後背,假裝她正在和看不見的敵人對戰,只是牛群對於這場假想戰爭的興趣,大概就和草堆中的石頭一樣高吧)。同時這也是羅南工作的地方——意旨他休憩之處,他陷入沉睡時不能有人在周圍打轉。羅南對歐珀耳提面命不要去破壞長穀倉的節奏,她沒必要自找麻煩。她可以聽見長穀倉每樣夢境產物的嗡嗡聲,而那使她感到畏懼。

夢境一詞聽來美麗的令人難以想像,字彙的發音猶如靈徑般美妙、如同站在電線旁而聽見耳邊細鳴低語的電音雜訊,恰似電視機不斷播出而發出的低頻音,而自己恰好聽見關掉的剎那。當她靜靜躺在永遠不會枯萎的草地時,細細領聽,覺得那聲音也如同心中發出的嗡嗡聲。夢境可以是樣真實的物體,像是羅南的爸爸在大穀倉中留下的東西,也能是活生生的動物,如同羅南夢見的鹿,或是歐珀自己就是最好的佐證。

羅南聽起來也有點像夢境,但他和夢境創作出來的生物截然不同。他比較少野性,和亞當、優比速男子、那些吃著麵包圍在桌子旁將塔羅牌排成圓圈的女人們相同,跟那位當羅南和亞當駛車離去後也隨之離開的男子一樣。羅南是據歐珀所知唯一擁有夢境低頻音和較少野性的人。原先她以為只是見到的人不多,但後來她意識到這也是羅南不說的秘密之一。歐珀以為夢境的緣故使他怕人們失望,不過似乎除了歐珀和亞當之外沒人注意。亞當的野性完全正常,沒有任何一絲夢境之音,但他似乎仍舊努力的調整。

「我還是能感覺靈徑的存在,」某天晚上,亞當向帶來麵包的女人們提起。歐珀那時正玩一種遊戲,名為藏起她的蹄,想要勝利就得站在廚房層層堆疊的麵粉袋後方。「我認為我不該再有感覺,尤其是因為我和靈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已經習慣了,」其中一位女人回應。「而以後也會一直這樣下去。」

「但妳是靈媒。」

「正確。」

當女人們慢慢的在桌上放上塔羅牌,亞當小心戒慎的說話。「那呢?」

「一樣,」另外一位女人回應。「難道你以為漂浮森林死亡後,你就失去所有靈感應了嗎?」

「沒有,」亞當低聲回應,當下歐珀湧起對他的關愛。只要亞當最傷心、最嚴肅和最快樂的時候,都是她最愛他的時刻。他低啞的聲音盡是心碎,不免讓她想要關懷亞當,當他竭盡心力思考某件事情時,亞當的表情會進入一種無神的境界,感覺恰似做了一個空白的夢,不是美夢也不是惡夢,而努力逗亞當笑的羅南也讓歐珀對他心醉神迷,但她從中感到悲傷,因為有一天他會死去,萬物皆有一死。

有時亞當會與她一起走過大穀倉和棚屋,他們會挑選要用哪只生鏽的耙子整理花園、還是拆除某輛機具的鏽斑引擎,或拖著重的要命的牛飼料袋。歐珀總是睜大雙眼尋找可以吃或是看上去好吃的食物,但亞當卻只找尋夢想。很快的,歐珀有次被這般執著深深吸引。她忍不住穿越一堆又一堆無用的垃圾,因為她感覺自己有可能偶遇一個夢想。當她冒險時,內心湧起的除了對未知的恐懼外,還有一股從未感受的美妙充斥心頭。不過,也不全然安全,雖然有時伴隨危險——她曾在棚屋裡發現一台老舊的拖拉機,打開車蓋後看見裏頭有小小的星火,不知已經悶燒多久,但歐珀注意如果啟動機具,那火焰會變小至熄滅。她感覺到的是同為夢中之物的低頻音。和她一樣,不知何故這台機器感覺更加真實和龐大。讓她憶起自己身處的夢魘中,為了逃離那樣的惡夢,差點害死她和羅南。同時也想起自己的耳朵差點從頭上被扯下。

穀倉裡的每樣物品呼喚著她,尤其是羅南近期創造的夢境產物。不停地呼喚她。當中羅南的夢境產物發出的嗡嗡低頻音遠比他父親的夢境產物還更有吸引力。即使戒慎恐懼,她也不去理會心中的慾望,越是抗拒越令她想要靠近。多數時刻無論她想要什麼,都和做的夢無關,只是單純的厭惡腦中某部份,這部分無法忘記歐珀來自何處,而且渴望和夢再次產生連結。

羅南對她說過他在穀倉裡做什麼。他正在創建新的夢境,猶如漂浮森林的那種夢境,猶如她來自的地方,那她還記得自己在哪誕生的嗎?是的,對此記憶猶新,她想起了高可參天的樹木,要她忘記那些駭人的樹木根本不可能,還有夜幕來臨時的恐懼、在地面上流竄的血河,濃稠且腥臭。

「不會和以前的漂浮森林一樣。」他咕噥提醒。如果新的夢境比先前九死一生的夢魘好點的話。他在夢裡一直挑戰生死,每次醒來時都遍體鱗傷,或是熟睡時痛毆他們看不見的槍手。手榴彈在他手中引爆、劍魚從窗戶中衝出刺壞沙發,或是一堆車子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車道上,當然也有好一點的夢境,但也沒讓情況好些,甚至更糟。歐珀從來沒有做好事情完蛋的準備。她只是不停的害怕。

羅南說。「喔,妳那什麼表情,我又不會讓妳這小鬼去住那。反正,妳也會討厭。」

她本來就不喜歡,反正她也不打算去。

羅南和亞當因為要創建新的漂浮森林,花了許多時間討論,這讓歐珀很開心他們相處的時間增加。對於一位作夢者,很難不去完成這件事情,畢竟曾經的漂浮森林是基於羅南的原始夢境之上,藉由靈徑流竄的力量去改善和糾正混亂,確保他的夢境產物不會三不五時到現實逛街,或讓他的夜晚變得毫無可取紙上談兵。靈徑是亞當最感興趣的話題,使他能夠侃侃而談關於邊界的詞彙,例如溝道速度其它類似詞彙。羅南則對於如何下雨充滿衝勁,他非常在乎新的漂浮森林有區域的概念呈現,新的夢境會對於心境的情緒,去判斷此時該下讓人快樂還是哀痛的雨水,同時他也想創造沒有那麼遜的地方。他似乎認為最後一點才是首要目標:不要讓夢境爛透了。儘管歐珀認為羅南是非常出色的作夢者——畢竟,他可是創造了她,而且她又那麼棒——不過他對此頗有微詞。

「如果我不能把所有我要的元素,在同一時間放進我腦子,」他曾談到。「那我要怎麼創造?如果沒有舊的漂浮森林幫助我釐清新的缺少什麼,那又有什麼意義?」

「弄巧成拙。」亞當結論。

「去你的第二十二條軍規註一,這就是我的意思。」

「只要你夢到新的漂浮森林,然後不要理會舊的。」

「我只要它不要那麼爛。」

「我覺得可以藉由先前的參數。像是過往的夢耗費了多少力氣才出現,過往的資訊可以幫助你專心,而不是一昧的花費心力在其餘細節。」

「我喜歡你說的,派瑞許。畢竟,我們還需要我做夢幫你夢到一台新車。」

歐珀,專業竊聽者,雖然她沒有逐字聽見全部對話——羅南沒提過,她還是習慣舊的夢囈——但她還是可以告訴亞當,當羅南提及舊的漂浮森林時給予幫助。偷聽時,他們有時也不聊天,而是開始接吻,歐珀也不放過。她的偷窺癖和好奇心相輔相成,無論怎麼教罵都無法使她改進。他們總會在她意想不到的時間相見,原先正常的呼吸頻率很快地被情慾的喘息取代。她偷看他們在車道上吻的難分難捨、在洗衣間衣衫不整的互相探索彼此的身體,她記得亞當解開羅南的皮帶,用手指去觸碰對方的肌膚。因為滿載的好奇心不容她錯過,她看著亞當的手指滑過結實的身側、硬挺的腹肌、粗壯的手臂和優美的背肌。她沒有慾望,因為羅南夢她時沒有賦予她這種感覺,不過她也沒有羞恥心,因為,羅南也忘了這點。

僅此一次歐珀轉頭不看是某次亞當在二樓走廊是遇見羅南。羅南站在父母以前的寢室,一手拿著錄音帶另一手緊握拳頭,那時亞當正好上樓,他在台階上停駐了幾分鐘。然後亞當溫柔地從羅南手中拿走錄音帶,空下來的掌心換上亞當的五指。當下,躲起來的歐珀認為他們又要開始親吻,反而羅南把臉親暱的貼在亞當的脖子旁,亞當和藹地把下巴輕輕放在羅南頭上,他們維持這動作好久。不知為何,他們流露的情緒使歐珀感覺怒火中燒,再也無法忍受。所以她不管自己的蹄在木板上發出的咔噠聲,儘管讓他們知道自己剛剛在偷窺。她還是走出穀倉到樹林裡。

自從她離開夢境之後,她開始養成習慣。這幾日她當作動物日。動物世界裡的動物日。這裡不像夢境天馬行空,動物世界既嚴肅又真實,而她喜歡。動物世界的規則很狹隘,猶如死水不知變通,一旦瞭解通行的法則,就會驚訝不如夢境般無邊無際,畢竟夢中萬物隨時在改變。動物世界的人們無法飛翔、人們的臉不會突然的轉到背後、車道上看到的穀倉不會在下一秒變成綠意盎然的草原或是人山人海的百貨公司、汽車不會變成自行車、彩虹不會從麥片盒冒出、轉開水龍頭不會有熔岩流出。已經死去的不會復活。無趣和愉快陪伴她度過每日。這些規則使動物世界的人們變得容易管理。

其實應該讓動物世界感覺更加無趣的規矩,反而使她更加勇敢。每周過去,她離穀倉越遠。夕陽落幕時也不會趕著回去,反倒就近挖洞並躺在裡面,或是她會偷拿附近廢棄的家具當作臨時安樂窩。透過這種漫遊生活,她逐漸擴大自己的領域而不會迷路,有時甚至擴及森林邊境,那裏瀰漫著汽油味,而她非常喜歡。她喜歡注視人們做事時沒注意到有人在遠方或是暗處看著。有時他們會點擊93無鉛汽油,然後看著螢幕上升的數值,有時他們會用她想要喝的液體擦拭擋風玻璃,有時他們只是靜靜地坐在車上哭泣。她最喜歡這個,因為少見,因此她間接發現自己喜歡少見的事物。

有些夜晚,她冒著被發現的危險偷拿幾罐風擋液來喝,某次有人從那棟建築物的門口走出對著夜色大喊搞什麼,那是什麼?於是她必須盡快離開,沿著建築物的陰影掩護蹤跡,在發臭的垃圾車之間蹦蹦跳跳。如果那天屬於刺激的夜晚,她會一路跑跳的回去大穀倉,她的心跳緊張不已,因為她的存在是秘密,而且她應該要比過去更加注意自己身為秘密的意義。

不過也讓她發現自己打破了動物世界的規矩。夢境之外的世界,沒有女孩的腳有毛茸茸的腿和蹄(雖然她認為兩者在草叢裡都非常有用)。為此,她是秘密,永遠也不能曝光的秘密。

於是,她非常生氣。她在大廳狠狠的撕毀了一本經典汽車雜誌,然後坐在殘骸中生悶氣。當羅南回家看見時,怒喊妳發什麼神經到處破壞,她也老實地回答說她厭倦自己是秘密。

「我們有誰不是!」他說。然後她乖乖聽他的話整理自己造成的混亂,遵循羅南的要求清潔地板,因為她吐的口水都黏在地上,之後還要她收取垃圾和廚房裡的廚餘,甚至不讓她如往常翻完垃圾後整理。當她終於又盡力氣清潔後,稍早心中冒出的怒氣和無趣也稍微平息。「我知道妳很討厭這樣,但我正努力夢一個新的漂浮森林,新的森林會更廣闊更有趣。完全不像這裡一樣,和一攤死水差不多。」他說。

聞畢,歐珀的心雀躍地從胸口爬過喉嚨,從嘴裡跳出來跑到大廳走廊。她搖頭,然後又只是繼續搖頭,因為他不言一語,這使她繼續搖頭。

「妳之後可能會改變想法。」羅南說。

她仍舊搖頭。

「妳要知道,要是妳腦袋被妳搖頭搖到掉下來,妳的錯。」

這句話只讓歐珀的心飛的更遠,因為她記得在動物世界的規則中,她的腦袋不會平白無故地掉下來。

「現在,只會越變越無聊。我們不會總是在家,尤其又接近年尾的時候。」羅南補充。「不要用那種眼神瞪我。妳知道,去外面挖妳最愛挖的洞,然後不要靠近長穀倉。」

她沒有進去長穀倉。她也不會改變想法。再者,大穀倉的生活也不是那麼無聊。

但老實說,有天真的很無聊。

羅南和亞當搭著羅南的車離開大穀倉,過沒多久有位歐珀素未平生的女士出現。她有著黑色的長髮和蒼白的面容,雙瞳淡藍色的瞳孔彰顯她的怒氣,而歐珀第一眼以為女士整張臉除了瞳孔之外其餘都是白的。當時羅南不在身旁,沒有指示歐珀是否能被看見,所以歐珀決定躲起來凝視那位女士穿越車道上的薄暮走到門廊前。那位女士起先試著開門,但整扇門不為所動,於是她打開皮包拿出歐珀看不清的物體,對著門的鎖孔做了不是開門的動作,之後門身就敞開歡迎她的進入。

那位女士進門,歐珀偷偷的跟在後面。她不能用平常她喜歡的速度走路,因為如果太快,蹄會在木板地發出很大的聲響,所以她不得不四肢貼地的跪爬潛行。令她驚訝的是一旦她靠近,便感覺到女士身上有強大的夢境低頻音。她身上有來自夢境的產物——實際上,女士身上沒有多少夢境產物。她是隻動物。這是歐珀首次不是透過羅南遇到人類。

女士悠閒的走過大廳和走廊,仔細的審視掛在牆上的照片和打開抽屜盡情的翻弄。她逗留在羅南這幾日使用的電腦,不然平常他可能忙於把泥濘甩上車身。女士隨意點了幾下游標,用羅南紀錄的筆記本充當滑鼠墊使用。歐珀不知該有什麼反應,因為她還沒學會什麼是閱讀,不過她也沒有興趣了解,但眼前女士似乎很感興趣的模樣。離開之前她停留了許久。

歐珀心中湧起應當阻止女士的焦慮,感覺她必須制止她的侵入,但同樣深怕因為被發現而冒出的煩憂。她希望羅南和亞當回家,但他們依舊不見蹤跡。那名女士進到奧蘿拉的臥室,剛好也是歐珀被羅南下禁令不准吃房裡任何一樣東西的地方,她打開全部的抽屜然後一一查看。歐珀頓時感到鬆一口氣,因為女士沒有把任何物品放進嘴裡咀嚼,但她坐在床緣凝視著羅南的父母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最後對著畫像怒罵。「去你的。」這是歐珀被禁止說的話之一(暗地裡還是會偷偷逾矩,她會對著睡著乳牛念好多次,單純期待牛隻會因為她的言論被嚇醒)。之後女士起身離開大穀倉,開始探索附近的建築物和環境。

當她離長穀倉越來越近時,歐珀又開始感到擔心,因為羅南沒有回家禁止女士碰、拿或吃長穀倉裡的物品,即使歐珀可以挺身阻止她,但她也不能貿然現身,因為她的存在是個秘密。女士的步伐輕巧的踩過濕濘的青草,她握著自己的夢境產物哼著單調的音符,朝向長穀倉前進。歐珀緊張的拔起地上一撮草,陷入天人交戰的矛盾心態。她低語祈禱羅南與亞當回到家,但沒有任何聲音回應她的期待。

歐珀初次對於動物世界不是夢境感到惱怒。夢裡的羅南一再陷入困境或死亡,歐珀使常救他畢竟她是非常出色的作夢者和異想家(這是對於擅長幻夢成真的人一種褒揚)。作為一位異想家,她可以任意的將眼前的夢境產物變成它物,或說服漂浮森林干預羅南當下的動作。即使當時的夢境是無法控制的夢魘,強烈到歐珀無法轉成好夢,她仍然可以使用身為異想家的力量,做出夢魘原先不同的動作,減輕它們的嗜血和殺戮,拯救羅南免於更大的傷害。她可以將他丟出的石頭變成身懷劇毒的蛇、或是利用泥土搖身一變塑形成一把剛硬不壞的劍,有次羅南在流沙中快要滅頂時,歐珀利用他的悲傷凝聚成船筏救他一命。夢中沒有規則,所以可以盡情嘗試。

但動物世界充滿的規則,無論大小都有自身必須遵守的法則,無論在小所有事情成了可以預期的煩悶。歐珀在這根本毫無力量可言。

女士如法炮製,試圖說服長穀倉的門她是允許進入的人,只是這次的門不像大穀倉的大門那麼好說話。羅南創作了許多夢境產物在長穀倉裡,可想而知不是阿貓阿狗都能進去,無論包包裡有什麼法寶。但眼前的女士既有夢境產物又是動物,歐珀無法確定她是否最終得以闖入。

如果她們身在夢境,歐珀可以拾起田邊的一角,像是甩弄毯子的灰塵般驅趕她、她能尖叫到女士雙眼成盲,亦是她用力拍手,直到掌聲成了暗不見底的深淵吞噬女子。

但有禁令

所以等待。

靈機一動,歐珀意識到動物世界的她還是有能力可以命令羅南的夢境產物幫助她。她快馬加鞭的跑進樹林裡,叫喚因為羅南誕生的雄鹿、獾和狐狸,牠們每隻都有和歐珀一樣的耳朵,隨後她驅趕牠們到田園中。牠們四腳奔馳,瘋狂的朝向長穀倉衝去。牠們不好操控,當牠們跑離步道和隊伍時,歐珀會張嘴大咬體型較大的動物,對於較小的動物,例如兔子或狐狸改用蹄踢。牠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聲。女士及時抬頭,眼看萬物奔騰的殺機——當然,歐珀不會殺了她,雖然她突然想到會是其中的下場之一,假設真的不幸發生了,那歐珀會安葬女士,然後用野花層層覆蓋她的屍體和泥土。女士先是愣住,然後拔腿狂奔,這回女士不再悠悠的行走車道上,近乎可以說又跳又跑的逃回車上,立刻用力的關上車門,動物們也在女士發動引擎後各奔東西。

歐珀感到心中的焦慮呼出體外,她的擔憂逐漸被勝利的快樂取代。她成功了,她做到了。

但,好景不長,女士抬起頭轉身看向歐珀的方位。

今日不會是美夢成真的日子。只是又一天無聊的動物日。表示戰勝時不會從睡夢中清醒。夢沒有消散、風景沒有改變,而窗簾不會拉開迎接晨曦。女士依舊在車裡,動物們也沒有完全走開而歐珀也沒有移動,所以當那位女士看到她時,她們的四目穿越擋風玻璃相交,瞇眼看著站在牛群中的歐珀。這時,幾滴雨水開始落下,那種悲喜交加的雨水,很快的水滴落下的速度成了一連串的殘影。歐珀中途弄丟了一腳的靴子,雖然她毛茸茸的腿部大部分仍被茂密的青草遮掩,但她仍因為女士看見她身為夢境產物而感到刺痛恐懼。她違反了規則,秘密的規則。她發現自己連根寒毛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敢對著女士露出一抹笑顏。

女士回頭開車離開。

歐珀從未和羅南與亞當提過此事。對於自己被人看見實在太羞辱。距離她上次被處罰已經過了好久。

 

每當羅南和亞當離家時,歐珀會開始巡邏大穀倉周遭。她假設自己不在家,陌生女士便不會出現,藉此她也不必疑慮自己是否該干擾對方。一旦車門關上,引擎聲成了遠方的噪音,她會開始探索。即使羅南在家,她也會避開耳目去晃晃,假設他在長穀倉工作的話,那對她更好因為他根本無暇注意歐珀在哪。

原先她到了香甜的汽油味瀰漫處徘徊,但過了一會兒,她發現當初的刺激和期待已經消退麻痺。以往的探索此時此刻成了乏味難耐的存在,於是她沿著森林邊境遊蕩閒逛。走著走著,她恰巧發現溪邊一張長板凳,成了自己現在最喜愛的事物。溪水生氣盎然,長年累月的被沖蝕的沿岸,尖銳的石塊還湍流的河水是彼此的夥伴,抵抗水流的綠草和依附水氣生長的苔癬到處都是,有時會有魚或塑膠袋流過,而長板凳放置的位置阻擋了一部分的溪流,導致不時激起些許白色的浪花和凝聚的泡沫。長板凳沒有擁有者,卻也是每個人都擁有,依據不同的時間,坐下的人不同,意義也截然不同。但她最喜歡有位陌生人每天會在固定時間出現,除非那天下雨,否則全年無休。她是一名蓬鬆茂密、如雲朵般粉白的女子,她總拿著書和食物坐在長板凳上。每天她拿的書籍都不一樣。書身通常厚重的猶如磚頭,封面常常是不穿上衣的強壯男子,有時男子又會穿衣服,或換成一名女子在封面,不過偶爾也會兩者都在的情況。每天她帶的食物也不一樣。有時,食物咀嚼會發出嘎嘎聲,迅速且短暫,有時則是幾聲輕柔的打嗝,有幾次則完全聽不見雲朵女士進食的聲音,除了最後雲朵女士因為滿足發出的呼嚕聲。歐珀享受注視雲朵女士徜徉書海或體驗美食的模樣,甚至更愛她享受兩者帶來的愉悅。因為給她的感覺,酷似一場美好的夢境,她的幸福微小卻龐大的不容小覷,強烈的從雲朵女士的位置傳遞到遠處注意的歐珀身上。令人感到由衷的開心。也是她一再回到溪邊的原因。再者,長板凳的位置沒有離大穀倉多遠,天黑前到家完全不成問題,她也不用刻意挖洞築巢,對她來說更好,畢竟這幾天夜晚都會下雨。

某天前往觀看雲朵女士的途中遇見了亞當。歐珀感到驚訝,因為他步履蹣跚的走到大穀倉。從來沒有人會用走的抵達大穀倉。拜訪的人開車時大多會輾毀她挖的洞,雖然應當抱歉但對於保持走道暢通他們比較在乎。但亞當卻佇立,緩慢的穿越薄霧,避開道路進到了幽暗的森林。歐珀很開心發現他和自己一樣漫步旅遊。她在車道的途中看見他,於是高興的在亞當身邊嬉戲,隨著餘暉逐漸消散,相遇的兩人慢慢回家。當她抓起亞當的手跳舞時,他不語但和藹的回應她的雀躍,所以她牽起亞當兩手,優遊的踏著小碎步享受突如其來的玩伴。

當羅南發現亞當的小旅程時沒有很意外。「派瑞許,搞什麼鬼?我正準備要去接你,你卻放我鴿子,誰載你回來的?」

「我用走的。」

「哈哈。」羅南真正的笑聲才不像哈哈那麼無所謂。當亞當沒有接著解釋時,羅南接問。「好,你從哪裡走回來?」

「工作的地方。」亞當不再和她嬉鬧,他脫掉鞋子和襪子,然後坐在廚房的圓桌旁。

。搞,什,麼。我說了會去接你。」

「我需要散個步。」亞當無力的把頭垂落在桌上。

羅南裝了一杯水放在桌上,力道大到歐珀感覺桌面瞬間會被打穿似的,她爬到桌子底下,用手指戳著亞當的裸足和小腿。看到一雙腳的毛如此稀少,同時又被肌肉包裹,對她而言除了奇怪還很有趣。亞當有雙長腿,稀疏的腳毛顯得腿部脆弱。他的踝關節和手腕的關節大同小異,恰似他的腳是突變之後的手。襪子的棉絮依戀著亞當的腳甲床縫隙,歐珀輕輕的拾起,它卻只是隨風掉落。

「你不是只有申請這間。」羅南繼續稍早的話題。

「但這是我最想要的。歐珀,現在不要。」

羅南此時才低頭注意到她。「看在老天的份上。去拿個玻璃罐然後到外面抓二十隻螢火蟲。沒有抓齊前妳不准進門。」

她出門完成任務。雖然天際已經黯淡,空中還有很多螢火蟲,但她不擅長同時捉住牠們然後放進罐子,所以花了很多時間。等到她完成指令時,歐珀沒有走回去,因為亞當和羅南走出門外——先是亞當,他低頭走的比平時還快的步伐,雙手插在口袋,雙足仍裸露,他沒有回頭自顧自走著。然後羅南衝出門,邊穿外套邊追上離去的亞當。羅南喊了亞當兩次,但亞當沒有回應或是轉頭,即使羅南追上他也同樣。

他們倆人默默地走在泥濘的路上,緩步的走到靠近森林邊界的穀倉,黑暗近乎奪走了視力。環繞的樹林因為黑夜變的更加幽暗。

「我可能連一間都上不了,」亞當說。「全部都失敗。」

「沒差,你可以重新計畫。」

「你不懂,我會錯過一個學期。除非我隨到隨審註二,但這會搞砸我的排班。聽著,我不期待你理解我的難處。」語畢,亞當用了哀愁的聲音結尾。「我是腦殘。」

「你是,而且也快腳殘了。你的鞋子呢?」

「還在桌子底下。」

「歐珀,你能幫他去拿過來嗎?」

不可能,因為至始至終她都在外面抓蟲,即使他們中途在黑暗中激動的辯論。於是歐珀唯一可以做的動作,她走到亞當面前,打開手中的玻璃罐蓋子,亞當的面前頓時出現閃爍點點星光的螢火蟲。當羅南注視著飛往高處和遠方的螢火蟲時,平常的亞當回來了。

「她很有幫助。」亞當讚美。歐珀洋洋自得。

「我知道,等等。」羅南停下腳步,解開鞋帶脫去鞋子。他把鞋子和襪子留在路旁,和亞當一樣赤裸雙足。所有的夢境動物慢慢聚集,黑暗中雖然看不清身形輪廓,但入耳的聲音卻更加強烈。歐珀認為牠們很蠢的說。牠們是思考簡單的生物,不像她那麼優秀,但羅南似乎依舊深愛田野上每隻夢境動物。歐珀有點擔心牠們會和羅南說那名女士撞見她的事情,隨後她憶起動物世界裡的生物不會開口說話。任何情況下,當動物看見羅南沒拿飼料桶而歐珀又在附近打轉時,牠們只會原地嚼草或在泥中打滾。

亞當和羅南幾乎走到農場的盡頭才停下腳步。每當羅南開車出去時,亞當不曾到這,所以看見時也對羅南的驚喜感到意外。他盯著熟悉的草皮和印有胎痕的泥巴,一言不語。有可能他感覺自己身為局外人的尷尬。曾經羅南帶著歐珀開車來這,不是因為她想坐車,而是單純不喜歡被丟下的感覺。引擎聲不斷大聲喧嘩。汽車發出的聲響猶如不停的抱怨,沒有停止的一刻,車裡傳出立體聲的嗶嗶啵啵電子音。自從她差點暈車吐出當天的食物,羅南對她說再也不准坐在後座,她不介意被排除在外。她寧願不要反胃。

「你會有上大學可念,」最後,羅南告訴亞當。「你不用再擬一份志願。或許和你夢想的有差,但結果會一樣好。」

「晚點再鼓勵我吧。」

「相信它。」

亞當的臉皺成一塊。他用大腳趾踢起了一旁的泥土。「新的漂浮森林可以做到嗎?」

亞當沒有看著羅南,所以沒有注意到羅南臉上出現的複雜情緒,但歐珀看見了。

「這是我最擅長的工作,」羅南肯定。「我活著是為了做夢。」

這句話讓亞當破涕為笑,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此時他的臉不再面露疲倦。他們牽起彼此的手,剛剛的上揚的情緒逐漸平和。歐珀等待他們會不會開口聊天或是繼續談論她的好,但他們只是保持沉默,直到走回大穀倉。之後,他們提及的只有又痛又髒的兩腳,其實不是什麼大問題,前提是有雙蹄的話就不用擔心了。

 

夏季來了。夏天的酷暑令人難耐,而亞當和羅南兩位也感同身受,儘管他們沒有注意或是在乎對他們造成的影響。羅南無意在其中一間比較小的棚屋放了火,起初火焰撕裂木頭的嘶嘶聲到了最後成了歡笑嬉鬧的笑聲,羅南和亞當沉浸在音樂帶來的節奏和愉悅。亞當的車無論到哪都會回到他們身邊。最近也冒出很多耗子,歐珀很喜歡抓牠們偶爾也會捉來吃。雲朵女士依舊帶著書本和食物到溪邊的長板凳,而且她身旁多了一個移動的行李箱,有根管子連結到她的鼻子,讓歐珀感到有趣,使她有幾天努力把東西貼在鼻子上模仿雲朵女士。亞當修理一台林區家族的挖掘機,修好之後便在農田間挖出一個別具意義的大窟窿。窟窿被莫名冒出的泉水填滿,加上人為引導的管線成了小型池塘,最炎熱的日子裡男孩們脫去上衣,打赤膊的跳入水裡。歐珀起先不想游泳,直到亞當細心的教會她放下恐懼,而羅南只是丟了會浮在水面上的物品,直到她厭倦一個人待在地上。他夢見自己有雙殘破的黑翼,翅膀勉為其難的支撐他的重量,而羅南假裝是臨時的跳水板。歐珀漂浮在他身上,努力學習亞當教她的水中踢腿,男孩們在水中緊緊相依後又分開彼此。熱氣瀰漫的使所有事物更加凸顯他們的羈絆。每日漸好。

只是,夏季和動物一樣,最終也得面臨死亡。

夏至的完結有好又壞。好處:亞當發明一種類似板球過門的小遊戲,但玩起來比真正的板球還更好玩,羅南有時會和她一同遊戲,有時烤架上的煙霧會經過男孩們,讓羅南的衣服聞起來特別可口。壞處:羅南和亞當越來越常提起,亞當秋季開學離開前要怎麼修好爛車,和他是否該開羅南的車離開。儘管討論時歐珀保持一段距離,但她不喜歡亞當離開的感覺和意義,因為有可能他回來時變的很老或因為死了再也無法回家。好處:羅南減少很多在長穀倉做夢的時間,而把時間花在整理其它附屬建築物、修繕家裡壞掉的物品和使用先前那名女士調查的電腦,表示歐珀擁有羅南整天的陪伴,通常只要和鏈鋸分享,於是歐珀感到氣憤,偶爾做做大啖美食的白日夢。壞處:其中有兩次接到朋友甘薩的電話,每次他純粹聆聽對方熱情洋溢的話題,回應幾句嗯哼。兩次掛完電話後羅南回到臥室躺著,其一是在自己房間,另一是在奧蘿拉的臥室,第一次他只是不說一字的躺在那,第二次他拿著雙親的照片,在沒有發出聲音的情況下讓淚水留下。

夏天結束時,歐珀記不起羅南最後一次去長穀倉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他的夢囈變的低啞難受,那時她身在夢境時才有的語氣。有次亞當問起,「在我離開之前你會去做嗎?」而羅南回應。「如果我不能讓新的漂浮森林下雨那就免了。」亞當說些什麼試著改變他的想法,不是只說就這樣吧。他們出外的時間拉長,亞當比過去更長待在大穀倉,歐珀知道與他即將離開好長一段時間有關。她匆忙的偷走廚房櫥櫃中的食物和器具,她把所有東西埋在前院的其中一個大坑,原本是要埋那名夢境產物女士屍體的說。當羅南和亞當回家時看見她的行為時,嚴正的告訴她的行為不可接受,歐珀咬了亞當一口奔走離去。

歐珀感到一陣一陣的不適,使她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希冀羅南和亞當能與她感同身受,心中的煩悶和哀愁。她想打壞死氣沉沉的規則。不只是規則她想打壞所有事物

長穀倉在她眼前出現,夜晚使整幢建築物又黑又笨重。當她經過時,如往常一樣深受吸引卻又因為嗡嗡聲而腦疼。今天之前,都是排斥戰勝。不過,今晚她想起了不准進入長穀倉的規則,最重要的命令之一,從前低頻音吵得要命但也是此時此刻提醒她盡情破壞的誘惑。。

有一部分的認知提醒她,裏頭發現的夢境力量或許會毀了她。

長穀倉的門不會為她打開,但有扇人類進不去的窗戶正好適合歐珀,所以她成功進去了。

原先以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到處都是夢境產物惱人的嗡嗡聲,但光線從不為人知的角落縫隙鑽進來,天花板的缺口讓明亮的月光落下,而那些自言自語的噪音被淹沒了,被她從肺部呼出的焦慮和蹄踩踏出的不安滅頂了,被她心中滿載的擔心給吞噬了。

地板很髒。桌上盡是紙張、眼鏡和樂器。她不喜歡的一件藝術品掛在牆上。地板中間有扇門打開,讓底下另外一道門進入眼前。一扇活動門懸掛空中,露出了星辰閃爍的夜晚。裂成一半的筆記本放在一塊小如煤渣塊的手機上。歐珀沒有碰觸任何一樣。現在她的心跳趨於平復,夢物帶來的音量取而代之心中的空缺。歐珀走馬看花時,擔憂仍不時的佔據她,她搖頭晃腦的四處瀏覽,她的蹄颳起一道道的塵土。感覺猶如之前在羅南的夢中。原始、無形,且沒有規則。經過這些夢境產物,如同回憶一段段記憶,讓她憶起曾經自己茁壯成型的家園,曾經受困的地方。

她可以判定羅南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做夢了。眼前的夢境產物少說有數周,長至幾月。沒有任何一樣猶如新生的夢境產物發出響徹雲霄的低頻音。多數只是單純靜默待在這座老舊的長穀倉,最大聲的就屬外頭不停滴落的水聲。也成了最吸引她注意的來源,所以她一氣不吐的穿越這些東西,直到查明聲音的源頭。

眼前是個龐大的塑膠箱子。她可以確定箱子本身不是夢境產物。不過裏頭的物品八九不離十。縱使只從外觀看著,也能感受當中的悠然與哀戚,龐大的令人毫不在乎卻有微渺的讓人不容忽略,滿載但空虛。感覺恰似雲朵女士的幸福,隨著時間倍數成長,她知道情感即是夢境產物的存在核心。她忘了夢的力量多麼強大。她記得它們不在乎動物世界的規則。但她不確定自己除了這點還記的什麼。

她不瞭解為什麼自己要打開蓋子。她原本憂心忡忡的不該如何是好。之後,因為過於擔心所以她說服自己或許無害。有時壞點子糟糕透頂,以至於它們會在腦海中四處打轉,直到它們悄然一變,成了好點子。

她的手指打顫的翻開大垃圾箱的蓋子。

裏頭,正下著滂沱大雨。

原來她方才聽見的聲音出自雨化成霧水的過程,一次又一次,無限的循環,水聚集在垃圾箱的兩端緩緩流下。偶爾,雷聲鳴響,聽去遙遠且低沉。羅南夢見歡笑和淚水早在夢中凝聚成雨雲,儘管羅南成功,但她卻開始落淚。新的漂浮森林將會落下情緒雨水,只是蓋上的灰塵顯示它已經待在這好久。他老早完成目標,其實從來沒有任何挫折阻止羅南夢出新的漂浮森林。表示有其它事干擾影響他的工作。意識此事讓歐珀感到更快樂卻也更悲傷。她的情緒迅速的擴張,哀愁成了鯨食的殘餘,留下了滿溢的喜悅。

也因此使她一同隨著巨大的夢境產物發出的嗡響,用夢境古語低語。「Ori!Si ori

她已經很久一段時間沒有說出夢語,因為她期待答案太久了。

但雨雲回應了。雷聲嘀咕作響,雨聲嘶嘶低語,整片雨雲從箱中升至半空。上升了一英尺,然後兩英尺,再來四英尺,循序漸進。然後。歐珀用手捉住雨雲,她沒有繼續用夢境古語對談,開始與它玩耍打鬧,她自認對雨雲會有幫助。

確實,灰撲撲的雨雲成了凝膠黏在一塊,慢慢地由灰轉黑成了雷雲。

歐珀歡聲大笑,高興地往上拋入空中,當雷雲碰至天花板反彈下沉時捉住,它閃爍出一道刺眼的閃電,即使那道閃電沒有離開雷雲,但歐珀還是抓到了些許的快樂和悲傷,她輕柔地把雷雲放回大垃圾箱。她頓了一下從雷雲身上撕下小塊碎片,模樣猶如羽毛般飄緲輕柔,隨後藏在毛衣裡以免被發現。她想,偷一點點走無關緊要,因為大部分的還在原處,不會有人知道,因為她不會和任何人提及有關她違規闖入一事。她不打算破壞長穀倉裡任何一樣,它們會完好如初的待在原處,如同歐珀進來時看見的模樣。

「繼續下雨,好嗎?」她低聲鼓勵。雲層再次幻化成灰,回溯成當初羅南悲喜交加的雨雲,她道別,歐珀已經很久沒有和其它夢境產物玩的那麼愉快了。

歐珀拍手轉圈,腳上的蹄不管颳起的塵土,然後在這原本靜謐的長穀倉呼喊其它夢境產物的注意。

桌上的紙張猶如鳥兒飛向她,歐珀捏住紙的一角,她的力道讓接觸的部分開始燃燒,火焰沒有燒傷她,甚至因為再次觸碰而變回白紙。她把一顆顆燈泡砸落在地,碎片成了一塊塊鬆軟的麵包,撕開麵包後又是一顆完整的燈泡。她追隨著徜徉飛舞的書本,直到夢境產物與她一同高歌。她玩了一次又一次,玩遍所有神奇的夢境產物,她知道它們的怪異處該如何觸發,因為她自己本身就是奇妙的夢境產物,而歐珀也驚覺原來沒有噩夢的夢境多麼美妙。

之後亞當發現她坐在森林的邊界。夕陽被樹海淹沒,留下了粉色的天際。他坐在歐珀身旁,一同俯視穀倉的景色。田野上盡是羅南父親夢出的沉睡牛隻和羅南夢出的清醒牛隻。屋頂換成了金屬材質,羅南逐漸汰舊換新過去的事物。

「妳覺得該和我分享食物藏在哪了嗎?」他問說。

她兩手都是雜草,無論如何抗拒和甩弄,雙手總有殘餘的枝葉。與動物世界同樣。規則既是規則。她感覺心中的情緒正揚起波動,先前在長穀倉玩耍的好心情已經消失,消失的恐懼再次出現吞噬她。

「我很快就會回來。」他說。

語畢,她只是繼續扒抓雜草,但聽亞當說完話讓她有點無所適從。

「我不想離開,但我必須走——這樣妳可以理解嗎?」他繼續問她。實際上歐珀瞭解,尤其是她憶起夢境產物交織的喜哀可能擴散到亞當身上,畢竟剛剛自己和它們玩得不亦樂乎。

「但這就是生活。妳知道,只會前進不會停滯。」

她依偎亞當,而亞當靠著她。「老天,這一年真是充滿驚喜。」他說。亞當用滿載的情緒開口時立刻征服了歐珀的倔強,畢竟歐珀真的很愛很愛亞當,所以她最終還是選擇屈服,引領亞當到她埋藏食物的地方。

「這洞可真大,」他們望著堆滿雜物的窟窿。確實如他所說。是很大的一個洞,大到足以埋藏十二人或十二人份的餐具。「妳知道,我以為妳的身形會繼續長大。但我覺得妳成長了,對吧?這就是妳長大的方式。」

「是的。」歐珀用英文回應。

「有時想要成長,只能領悟最真實的痛苦。」他補充,但她可以感覺語氣中盡是憐愛。

感覺事情會逐漸好轉。

 

但事情沒有好轉。

首先是雲朵女士。

好幾天過去,歐珀沒有去長板凳那觀賞雲朵女士的優遊,因為羅南和亞當僅存在家的時光剩沒幾天,而她不想浪費任何一秒沒有他們的陪伴。亞當邊說我真不敢相信他不能好好完成工作我處理好後會回來邊快步離開,一旦亞當離去羅南便埋頭苦幹對著電腦敲敲打打工作,而歐珀拾起舊習到處漫走。

對於雲朵女士而言,今日似乎不是出門的時機。已經很晚了,無論歐珀等了多久,左看右等,她也知道自己再次錯過雲朵女士。當她穿越樹海的庇護來到長板凳旁時,天空揮灑著一股沉重的幽灰,溪水呈現充滿惡意的暗沉色調,沒有鮮白興奮的泡沫,湍急的水流似乎比以往來的更加焦急。草地看去灰撲撲和黑漆漆,不單草地,連同苔蘚甚至長板凳都失去過往明亮的色彩。唯一不同的是長板凳旁的區塊有著雲絲般的米白。

直到她意識那是倒地的雲朵女士,她在心中用夢境古語哭喊和嘶吼,釋放後她才能幫助自己思考。但事情不該這樣子,眼前的景象猶如一場惡夢。

但這不是睜開眼就能消散的夢魘,此時此刻,動物世界的真實提醒著她。

歐珀愣在原處猶豫好幾分鐘,她目不轉睛的希冀雲朵女士會從長板凳旁起身回復平時快樂的模樣,同時她也提醒自己身為秘密的意義,而且她不能也不准被發現。

但雲朵女士仍舊動也不動。歐珀憤恨的用蹄踱步,然後怒吼一聲,跳躍了溪水的隔閡。她戒慎恐懼、小心翼翼的爬向雲朵女士,須臾她知道不用擔心被發現的可能。因為她已經沒有屬於動物世界的氣息。只有一股刺鼻的氣味徘徊不去,有盒餅乾灑落在地。歐珀看著那些殘餘,盒裡已經沒有任何食物,她思考是雲朵女士吃完還是松鼠偷吃。

她輕柔的撫摸雲朵女士應當蓬鬆的白髮,歐珀自看見她後一直想做的事情,然後摸著連接雲朵女士鼻子的管子,之後觸碰如雲般輕盈的身體。感覺不像想像的那麼柔軟。反而非常結實,也很真實。

歐珀開始啜泣。她試著喚醒雲朵女士但卻無用,她脫下帽子緊緊抓著,蓋住自己的小耳和雙眼,然後她違反羅南的規則,從身體的深處發出竭盡嘶吼的哀號,單純的刺耳,不停的嚎叫,尤其當她不在夢境時。亞當曾說那叫聲尖銳到可以吵醒死者,但雲朵女士沒有醒來,沒有轉圜。動物世界,死去的不會復活。和羅南在夢中一再被殺死有差別。下次歐珀再來時,雲朵女士不會重置,好端端地繼續坐在長板凳上,只會有張空下來的位置。

歐珀厭惡身在動物世界的微渺,也憎恨那些細末的規則。

她哭著哭著,直到耳裡傳來其餘人聲,樹林裡迴盪生者的對話,動物世界的生氣依舊不息,從未因為一人的殞落而暫停。她越過小溪回到藏身之處,她想多待一下,看著雲朵女士的屍體,即使她知道等到有人靠近後自己會更難溜走。目前也沒多少選項可以決定。或許他們會吃了雲朵女士的屍體或是把她帶回去安葬,但無論什麼行為他們不會和歐珀一樣,因為她打算讓雲朵女士再次重回動物世界。

所以她決意縮回樹叢,無聲的讓眼淚流下兩頰,心扉的痛楚和哭喊交合成難耐的哀愁,她不知不覺走回到大穀倉。途中,好幾隻螢火蟲緩慢飛舞,尾部的星光閃爍,但她心臟此刻無法去抓住任何一樣過往吸引她的事物。反而她步伐蹣跚的走到後廊,令她驚訝的是羅南也在門廊。

他沒有打開後廊門前的燈,身處黑暗的他只是獨自一人靠著柱子,直到她靠近。過去幾周,羅南身上的夢境產物因為心中的不滿,間接釋放同等的抑鬱,而他的臉在微光的照耀下晦暗不清,她不喜歡羅南不像他自己的時候,但她不在乎的走到身旁抱住他。

羅南讓她抱著他幾分鐘,他的手溫柔摸了她的頭,羅南低聲說道。「歐珀,妳可以去叫亞當嗎?他在處理他的車子。」

她不無所動,因為亞當的車就在大穀倉門口,因此羅南可以自己去找他,她聽見羅南用拉丁語喃喃自語。感覺很]突兀,因為恰似過去的羅南出現了,曾在夢中和她對話的羅南,曾在夢境試圖對抗可能殺死他們的怪物的羅南。但這不是夢,這是真實的存在,真實的門廊,真正的大穀倉。

當亞當繞過院子出現時,他一臉難以置信的對著羅南喊道。「告訴我,是歐珀胡思亂想,還是你保證要送她回去?因為她非常相信你說的話。」

「派瑞許,」羅南回應。「是——」他的手指出現的污垢猶如黑色油漆般。不,和黑色油漆不同,反而細看又像白色油漆。

「什麼——」亞當反問。

她先是聽見聲音下刻才知道來源何自哪處。雖說是聲音但又不像人聲,而吸收來自靈徑的鳴響再度擴散的頻音。聽去有種莫名的虛無與原始,使她憶起屬於秋季的夢魘。一隻沒有真名的惡魔差點毀了她和羅南。恐懼讓她的蹄開始打顫,惡寒包裹了整身。

他再次問道。「你有做夢嗎?」

羅南搖頭,如他所言,黏稠的烏黑液體從他的鼻腔流出。

它跑出來了。最後一次發生是羅南在車上,當他抽搐不止時,它撕裂他、毀損他、攻擊他,只為了重獲自由,它破壞羅南時歐珀也在車上。它一直試圖殺死羅南,毛骨悚然且匪夷所思,宛如回到夢境,只有它甦醒過來妄想跨越籓籬。歐珀的腦中還留戀雲朵女士的氣息,想著為什麼黑暗可以做出如此不合常理之事。根本違反了規則,讓她不禁駁回內心所有合理的可能。

歐珀發出尖叫,高亢和刺耳。鏈鋸拍打她的翅膀一同加入咆哮。他們的聲音融合了彼此,再也無法分割,真相是什麼也成了過往雲煙,他們同樣都是夢境產物,無論他們感受在多的情緒,終究只是羅南的夢境產物,差別在於他們細節的不同,假設羅南死去他們也會一併消失。雖然以前感覺想的太遠,但這念頭嚇壞了她,眼看那種可能正在實現,所以歐珀只能驚慌害怕。

歐珀的尖叫和恐懼如此龐大,導致她無法反應,回神後只剩自己待在外頭。她疑惑的回憶方才發生了什麼事,印象中亞當粗暴地抓住羅南的手臂,然後關上歐珀眼前的門。

鏈鋸也一視同仁的被驅逐,她仍在發出獨特的叫聲,翅膀憂心地拍打著。歐珀踢了一下門(鏈鋸嘶嘶同意),伸手打算開門。

她沒有被反鎖在外,但歐珀不確定是否想要進去。她不知道該為他感到害怕還是為他的恐懼而惶恐。

結束了和自己的爭執,她躡手躡腳的溜進屋裡。先前那位夢境產物女士的闖入,使她記得該怎麼前進才不會發出聲音,歐珀的手和膝蓋完美的無聲前進,偷偷地躲進大廳的藏身處。假設這是夢境,她會讓自己隱形。偶爾她的力量可以幫助她。沒有理由可以斷定羅南的黑暗打破肉體的禁錮,無論他們是否有注意她,最好盡可能的不要被發現,尤其羅南在不穩定的情況下。鏈鋸默默的飛在歐珀背後,雖然沒有習慣她的陪伴,但歐珀很喜歡她的孤獨和猶豫。歐珀聆聽他們對談,直到確定兩人在廚房後,她和鏈鋸蹲在廚房門外,她的手指緊張的摳著老舊的木板地面。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羅南身上發出的靜電。

「我哪也不去直到你停下。」亞當說,歐珀心中充滿喜悅。她想像到了秋季,亞當的車依舊停在原處,沒有離開的跡象。

「幹,」羅南低吼。「你要離開了。」

「你一定認為我是怪物。」

「別跟我扯那些狗屁,幹。你可以給我——」

「老天。」

「上帝不會給我毛巾。」

即使亞當沒有注意歐珀和鏈鋸鬼頭鬼腦的躲在門後,但也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他們也是。羅南的夢回復平穩。鏈鋸的鳥喙張了又閉、閉了又張,歐珀要她停下來不要發出聲音。

「為什麼?」亞當詢問。

「我還希望你能告訴我。」歐珀可以感覺羅南的夢境依舊是遍地的熊熊大火。

哪知道什麼。」

「你都知道。」

「我才沒——或許我該打電話去狐狸巷。」亞當的語氣聽來有些猶豫。

「哼,畢竟他們上次做的真棒。」

幸福和悲戚油然而生。即使沒有尖叫,但她也意識到造成黑暗竄出羅南的始作俑者。即使她被動物世界的規則和人們簇擁,她依舊身為夢境產物。除此之外,她不單是夢境產物,還是強大的異想家、一名精神學者,從羅南還是小男孩開始,歐珀不停的拯救羅南一次又一次。歐珀知道自己聽來很天馬行空的,她知道靈徑是所有夢境的核心,她知道羅南是位如假包換的作夢者。她很清楚,她知道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她的存在表現了羅南一部分的自我。因為真實才使她有足夠的力量跨越夢境,但如此可怖的力量她也同樣因為畏懼而抗拒。

所以,此時此刻,她又可以拯救他了。

但如果成功阻止黑暗的侵擾,那麼她的鼓勵是沒有亞當的日子。他剛剛也保證我哪也不去直到你停下

剎那,羅南大步越過她和鏈鋸,羅南突然有了明確的目標,於是經過她和鳥兒時連頭也不抬的走過。他沒有停步,打開前門繼續走著。亞當、歐珀和鏈鋸緊追在後。

他們三位站在晦暗不清的門廊上看著羅南。他人不在門廊上,反倒是在他的車旁,那台停在轉角的車子,亞當那台在大車輪旁的車子,而且所有的車門都開了。車裡的室內光隨著羅南的移動不時閃爍,看去猶如某種生物的眼睛,偶爾張眼不時眨眼。他正在收集車上的垃圾,很奇怪,因為羅南不常整理——反而這種事情還比較常成為歐珀的處罰——他拿著紙屑和包裝紙一一丟進袋子。歐珀不解為何羅南要那麼生氣的整理。他又不會吃那些紙張。當然,想必羅南也知道收集垃圾無法解決問題。但他依舊氣憤的拾起一堆堆的廢紙丟進印有Food Lion字眼的塑膠袋。

「林區,你認真?」亞當說。

羅南從車裡出來,其中一張收據飛落他趕緊追上撿取。其實味道還滿不錯的,如果歐珀沒有細嚼慢嚥,狼吞虎嚥的大口吃紙,那麼紙張的殘餘總會留在嘴唇附近。他一把用力的把紙堆塞進袋子裡。「有時我納悶自己是否真實存在,是的話怎麼會有人喜歡我?」

「你爸和凱文斯基。」

「我是指活著的。除非半死不活也算進去。」

「羅南,你他媽的到底在做什麼?」

羅南把汽水罐丟進袋裡。「感覺如何?我在你離開前整理一頓。我想要你趕緊上路,最好今晚就滾。」

亞當笑了。只是笑聲聽來像是被嗆到。「這就是你要的。你內心一部分只會推開別人。」

羅南到了後車廂開始整理,這是車子的一部分,同時也成了歐珀禁止的區塊。她猜測會有什麼物品在那,她想的到最刺激也最駭人的可能,來延續她的好奇心(但她最喜歡的可能是後車廂還有一隻歐珀)。她現在看不到後車廂有什麼,因為羅南的動作不停發出類似金屬碰撞的聲響。「那不是事實。」

「比較像是你不在乎。你從不害怕。」

後車箱傳來的噪音停了。「你早知道我他媽是個壞掉的人了,派瑞許,有些事情不會變的。」羅南說。

亞當交叉手臂,神情顯得非常沮喪,頓時歐珀心中充滿對他的關愛。當她抱住他時,他沒有推開她。「我不同意你說的。」

「往好的方面想,對你而言沒有關係。」羅南朝前廊的位置投手一丟,把車鑰匙扔了。羅南常常丟他的鑰匙,通常丟在很蠢的地方。鑰匙先是掉落在門前的走廊上,反作用力使它下跌一個台階。歐珀仔細想想另外一件更蠢的事情是不會有人去前廊發現那堆鑰匙。

亞當轉身駐足凝望前門,宛如眼前正在發生有趣的事情不容錯過。事實並非如此,於是歐珀轉身看向羅南,後者不滿地坐在車子後面的座位,袋子被棄置在地上不顧。黑色液體仍從耳朵流出,浸濕了衣領,而他的上唇也盡是黑色液體,上排的牙齒也沾到一些。

他們對彼此感到擔心卻閉而不談。車子的喇叭發出某首曲子的第一個音符後不停重複,不肯接續播放。

頓時,歐珀受夠了。「Kerah Kerah Kerah!」她吼叫。

她對羅南發出不滿的咔噠聲,蹄踢了幾塊碎石。羅南別過臉刻意不看她,但她卻注意到那張臉上隱瞞的情緒和痛楚。

「現在不是時候,」羅南對她說。「拜託。」

現在就是最好的時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這裡不該是羅南重新做夢的地方。這裡是動物世界,雲朵女士死了且不能復生。然後是亞當,他可以解決許許多多關於動物世界的難題,但對於羅南的問題永遠無能為力。因為這是屬於夢境的問題。

所以現在只有她可以拯救羅南。

「夢。」她對他說。她不喜歡現在羅南的樣子,他的牙齒上都黑色液體,加上眼角,他的五孔緩緩流下噁心的液體,但夢境中她看過更慘的羅南。她跑向前坐在他面前的車道上。

他依舊忽視她。

「夢。」她再說一次。

他還是不肯回應,歐珀把手伸進毛衣裡的暗袋。她不喜歡做這件事,因為她不想受到處罰。未經允許,她不得進入長穀倉,如果違反便會懲罰,但如果真要選擇——她被迫選擇承認自己違背命令——她寧可被羅南責罵,也不願讓他死亡,然後自己凋零。

她抽出從長穀倉偷走的雨雲碎片。她開始揉捏使原本無動於衷的雲片轉灰落雨。然後歐珀伸出掌心,向羅南展示那麼一小塊的夢境產物,水滴緩緩的滴落,落在她的手掌和肌膚。

雷聲響起,熟悉的悲與喜共奏出一曲交響樂。

亞當加入對峙的兩人,台階因為他的重量踩踏時吱吱作響。「我以為你不能夢出雨天。我想說那是你至今尚未完成的原因。」

羅南悶悶不樂的答道。「我能。」

「那換我無解了。」

!」歐珀急切的說。她很生氣,因為他們沒有接受她想到的解決方案。

羅南無謂的用手擦去滴在肩膀上的黑墨。「我夢的沒有以前的那麼好。」

歐珀憤恨難耐的舉起裝滿廢紙的塑膠袋,朝空中奮力一丟,袋裡有一半的紙堆先是高興地逃離牢籠,隨後又受困草叢中。一旦夢境開始苟延慘喘時他的應對便是放棄對話。「!」

「這是不你做夢的原因嗎?」亞當慢慢的把羅南不說的片段、歐珀拿出的碎片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恰似亞當至始至終了解夢境的意義與力量。他轉向歐珀。「他現在會這樣,是因為夢,對吧?」

「Vos pot——」她再度開口。從頭開始說起。「你不能停止做夢。作夢者為而活,不夢則亡。」

「不,」羅南說。「我已經不做夢很久了。」

亞當驚訝的問說。「從哪時開始?故意的?無意間做夢總有吧?整個夏天你都沒有做夢,對吧?你最後一次做夢是什麼時候?」

要用英文傳遞想法實在太困難了,但對於歐珀而言無論多麼棘手,都要想盡辦法表達出來。她知道夢境時間和動物世界的時間有所入差,差異在於夢境可能眨眼一逝,動物世界被層層堆疊的規則束約,酷似聽令向前的士兵,不敢有其餘動作,但夢境不只短暫且毫無章法。

「所以你強迫自己只為了讓新的漂浮森林十全十美?」亞當問。

羅南靠著車子的中控台,從駕駛旁的車門出來,猛力的關門。惱人的音聲終於停止。「如果不夠好那還有什麼意義?」

「你還記得你在泥巴路旁和我說了什麼?你對我說或許和你夢想的有差,但結果會一樣好

羅南嘆氣,疲倦的閉上雙眼。「我比較喜歡我說的時候。」

「我知道。」

「所以我現在應該夢些什麼?」

歐珀很高興她的方法奏效。她高興地牽起他的手。「沒錯。」

雖然他沒有張開雙眼,但羅南的表情柔和了些。「我該做什麼夢?」

亞當的聲音不再愁雲慘霧。「夢見我修好爛車,這樣我就能開著車去上大學然後再開回來和你們相聚。然後夢一座新的漂浮森林。不一定要完美,但我相信你可以做的一樣好。」

歐珀悲喜交加,儘管如此她還是珍惜偷來的夢境產物。或許和它無關,純粹是自己心中快樂和悲傷,因為事情順利解決,亞當離開而羅南沒事之後亞當再回家。有趣的地方在於夢境融合了動物世界最美好也討厭的兩處極端。她不停的擔憂最恐怖的事情發生,卻忘了期待也會有好的事情會出現。

無論新的漂浮森林有什麼挑戰等著她,她只會更加強大,夢中的她無人能敵。

「我也相信,」歐珀說。「因為我想要回家。」

 

註一:由約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創作的《第22條軍規》(Catch-22)中提及,意為互相矛盾的局面或是事件。中譯原著曾由星光出版在01.01.1997出版。

同時Catch-22成為常用的英語詞彙。它代表了統治者對於民眾的愚弄,也代表了民眾對於統治者的抨擊。

註二:所謂”滾動式招生”(Rolling Admissions),其實就是”隨到隨審”的意思。通常大學在入學審核流程中,若採取隨到隨審政策,會在收齊申請者的文件後就開始審核,然後定期甚至是每天發佈審核結果,而不是在特定的日期才開始審核所有申請者的文件,然後在特定日期同時發佈所有申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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