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愛是可以選擇,那我選擇不要愛妳。

書名:星河方舟前部曲:選擇 Love Is A Choice
作者:貝絲.瑞維斯 Beth Revis
譯者:吉娃娃

【內容介紹】

 成為歐萊恩之前,他也是在大長老身旁亦步亦趨的學徒,等待時間的到來成為眾所的領導者,只是他的質疑和好奇替他引來了殺生之禍。

不過幸虧醫生選擇饒他一命,他躲藏在記錄大廳之中,密謀策畫該怎麼推翻大長老的獨裁政策,卻遇見了新上任的記錄員梅根。漸漸的兩人對於彼此產生了情愫,但是對於革命卻無法有共識,這會對他們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星河方舟首部曲:啓航》一書中得知了歐萊恩的真實身分和詭計,但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改變了他,藉由星河方舟前部曲:選擇》可以看見原來凡事都是有因有果的。


我不想殺了他,但若有必要我還是會動手。

瓶面光滑的藥罐在我右邊的口袋。裏頭有三顆藥丸。僅僅只有三顆,我需要拿到更多。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需要拿到更多藥。若是失去了藥效,我的意志和心神會被飲用水裡的藥物全盤掌控。非得思會讓我成為大長老下的傀儡。這會讓我放棄。

我緊握左邊口袋裡的小刀,這是在我的藏身處附近發現的廢鐵,隨手製造的武器,有了它就能執行我想做的事。它會幫助我得到藥丸。

雙手緊張的不斷搓揉,不停地將髒亂的頭髮往後梳去,關節每次都會被頭髮打結的部分纏住。我不想這樣做。但是什麼樣的選擇讓大長老留下我?我以前一天都會定時吃藥,猶如上好發條的機關。這些藥丸的功用是保護我不被自來水系統中摻雜的藥物影響行動,內含的化學物質形成防護罩讓我存有自我,但也使神馭號上其他人盲目的崇拜大長老的一言一行。當我開始懷疑大長老時,雖然也是因為我每天服用這顆藍白相間的藥丸保持清醒,才能再次擁有自我……但大長老當時還是想殺了我。

我能逃過一劫的唯一理由,是因為醫生不想擔起一位殺了小孩的責任。實際上我也沒多幼小。可以說是成年人。十九歲。醫生決定睜隻眼閉隻眼,偽造我的死亡,並試圖讓我躲藏在這艘小到無法躲到永遠的船上,但若現在沒有藥幫助我反抗的話,我還不如把自己交給大長老。

我深呼吸。我一直躲在船壁之間的夾縫,幾乎遺忘泥土與青草的氣味。直到我再次吸近新鮮空氣,我才注意到金屬難聞的氣味和那致命的塵灰已經滲入我的血肉之中。不過也是這艘船最寬闊的平原,同時也是最好的藏身處。十平方英里的農田,一旁依傍著塗成藍色的城市,無論是角落還是巷口盡是藍色,而上空是用金屬牆身仿造我們不曾看過的蒼穹。未來某天,神馭號會降落到半人馬座地球,而我會得到一片真實的天空。

但在那刻來臨之前……

我把手伸進口袋,用拳頭緊握刀柄。

每一步我都緊貼著牆壁行動。我不能被任何人看見。不能在這被其他人看到。

我悄悄的走進紀錄大廳,壯觀的磚造建築物,裡面收著所有太陽系地球的紀錄:歷史、文學和科學,這些書籍都是在船出發以前就已經寫好,大部分作者可能還是進行這趟航程的推手。大廳沒有人——幾乎沒人,只有一位老人在圖書室閒逛。

太陽燈熄滅,黑暗瞬時席捲大廳,連同腳下的毛毯也無法避免地成為黑幕的一員,但這樣也能使我隱身其中。其餘的人應該是遵守睡眠的時間。尤其是那位年邁的記錄員。

記錄員是最年老的那一代,老一輩的人對於大長老的話視如己命,不是因為他被藥物影響,而是他們甘願成為大長老手中的棋子。

不是因為他被藥物影響。他有我需要的藥,我只是需要拿到手。

當我推開棕色大門時,門身發出惱人吱吱聲。我開的縫隙足以讓我滑入大廳,然後小心翼翼的快速關上。

裡面的布置,大廳的入口使我憶起年幼時的我,還是大長老的最寵愛的弟子。他會帶我來這,讓我的手觸摸牆上的軟片,屏幕會立即發出亮光,顯示當下想看的圖像和音樂。我的手指因為我將希望放在牆面軟片的影像而感到刺痛。我躲起來的時後,沒有一刻不納悶或思考——我怎麼能倖存、我要怎麼在一天內殺了大長老、我該如何做,才能使船上更加繁榮。我厭倦只有我的聲音發問。

「是誰?」

我僵住不動。我的掌心因為緊緊握住刀柄發痛著。

聲音不是來自那位記錄員。這是女生的聲音,清晰且有力。

「我知道有人在那,別逼我呼叫大長老。」

馬的。

「停!」我回應,走到大廳中心時手也放開刀柄,兩手高舉示意我沒有惡意。

光線直直的照射我。雙眼為了適應強光不斷眨眼,縱使有了明光,我仍成了瞎子。

「你是誰?」聲音的主人再次詢問。

是誰?」我向後退一步,不停眨眼。「記錄員怎麼了?」我試著回想記錄員有多老——他很老,但也沒有老到需要被人替換。

女孩伸向耳邊無線裝置的手不停顫抖,只差一步就能立即與人通訊。她只比我年長幾歲,但是稚童般的惴慄卻佔據她的雙瞳。

「不要呼叫大長老,」我向她懇請。「只是——手下留情。」

她走了幾步繞過桌子的阻擋。「那位老記錄員是我的爺爺,」她說。「他……決定休息。並讓我接替他的職位,我們這項決議還沒稟告大長老。」

耳聞她說的之後,嘴角不自覺的上揚。眼前的女孩聰明——她的爺爺也不惶多讓。比我想像的還要聰穎。爺爺此刻或許是藥的魁儡,一旦他退位後可能就會在船上某處生產糧食的農場度過晚年。可是讓孫女繼承自己的衣缽,不僅能確保自己繼續服用那藍白相間的藥之外,也能使女孩用自己的想法思考。

而且他們也沒有向大長老說,因為說出就代表內心的思維將被剝奪。

也許……只是或許,她可能和我有共同的理念。或許是因為我無法單靠自己反抗大長老。

「你想要做什麼?」她問,語氣中的懷疑是她甜美嗓音的唯一缺點。

「我―我……」當下突然口吃,縱使有滿腹的字句也不知該說哪些。

「我認得你。」她說。

我趕緊將頭低下,希冀髒亂的頭髮能掩飾我的臉貌,但這只是舀湯止沸。

「是你……你已經了才是。大長老跟所有人說你已經死亡。」

我顫畏的隨意看向她,一秒的對視便讓她意會。「大長老說謊。」

她小心戒慎地步步走向我,但我不確定使她腳步猶豫是因為她怕我,還是畏懼我逃跑。我一動也不動,一根寒毛都不敢輕舉妄動。當女孩離我只剩幾英吋時,她伸出手撫摸我的臉龐、將我的頭髮撥向耳後。

女孩倒抽口氣。

我舉起手試圖掩飾我脖子後側的傷疤。癒合的傷痕還相當脆弱,粉紅色的新膚觸摸時還有些刺痛。

這次,她舉起手觸碰頸部並慢慢地向上衍伸,每個人的左耳都有一個按鈕,按下可以和他人對話或聆聽。神馭號出生的孩童新生時會植入裝置於皮膚下,無線裝置使人與人之間再也不會因為距離而產生隔閡,大家能盡情的暢言對談。但同時也讓大長老能一手掌握所有人的位置。因此當我詐死時,代表我也必須擺脫膚下的無線裝置。指尖仍舊記得,當我用器具撕裂皮膚,移走惱人的無線裝置時,我的血是多麼溫熱和黏稠。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女孩問,但是這問題要的答案不僅僅只有我為何會在記錄大廳。

「大長老……」我吞了嘴中分泌的唾液。我必須將大長老嘗試殺了我的真相藏好,我不打算放棄我的計畫,或是讓女孩承受這樣的重擔,女孩的眼神仍擁有幼童的純真爛漫。「我只是躲起來。因為大長老的命令。但我需要……了解船上的物資該淘汰哪些。」

這名女子的臉瞬間被喜悅點亮。雖然她的年齡比我還大,但在她的活潑熱情之下顯得我格外蒼老。「避難所!」她說。

「避難所?」

她快步跑到大廳的另一端,跑過緊緊靠著牆面的桌子,並抓了一本來自太陽系地球厚重書籍。「感覺就像這本書說的,他說,然後跑回到我面前,把書推入我的懷中。維克多.雨果的作品《巴黎聖母院》。「你,」她說。「正在尋求庇護。太陽系地球上有個地方叫聖母院,要是你遭遇麻煩、問題,你會去聖母院,安心無險的躲藏在那裡面。」

我把厚實笨重的書本回還給女孩。「妳打算讓紀錄大廳成為我的避難所?」

她熱切的點頭同意我說的話。「我不會讓大長老有機會碰到你任何一根寒毛的。」

女孩說的話不禁讓我笑顏逐開,即是我內心有部分非常確定面前這位年輕女子,完全不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在替自己惹禍上身:提供庇護所給我。甚至是反對大長老。就算大長老年紀大的猶如和藹可親的老伯伯,但他的真面目卻是個冷酷無情的獨裁者,他暗地控制神馭號行進的軌跡。先前有少數人反對他的做法,而他殺雞儆猴的方式,便是對那些反對他的人喝的水當中下藥,除了讓部分的反抗者服從自己的命令,也能讓剩餘的人因為畏懼而乖乖聽從。

但或許可能也有例外,也許這位女孩,獨自一人在記錄大廳,她的一生除了書本之外,只有眾人的忽視。

「妳不能和任何人說——」我張口欲言。

「當然不會!」女孩打斷我要說的話,一臉受傷的看著我,當下我自覺她有可能反悔,供出我的身分和位置。

我不想相信她。我不想相信任何人,但真相是……我不能也不想讓我往後的日子,化作黑影藏身在這艘船上,孤苦伶仃。

「我叫梅根。」女人自我介紹。她與我四目相交,但是藉由她的眼神看得出她希望我留下。

「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

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大長老的後繼者。我應該是亦步亦趨跟隨他的腳步,等待時機管領這艘船的人。

但我曾經便是那位反抗他的人,因此大長老試圖將我滅口。

「我不能再次成為那種人。」我說。「我不可以。」

「那你需要個新名字。」梅根說。

我張嘴卻沒有吐出聲音,她的建議使我開始思考新的名字該叫什麼才好。

「沒錯!」她說,女孩的音量在廣闊空蕩的紀錄大廳中迴盪。「我們會找到適合你的名字!」

她轉身面向牆壁投影的巨型屏幕並開始敲打鍵盤。「讓我們從以前的故事中替你找名字好了,」她說。「加西莫多如何?這是我剛剛跟你說的那個故事裡的主角。這個不好。」我尚未有機會提出意見時她便否決了。「他的名字太長,唸起來也感覺很怪。或許莎士比亞的故事能給些靈感?奧布朗還是帕克?還是叫你羅密歐?」她發出咯咯笑聲。各式各樣的名字列成名單出現在屏幕上:紀錄大廳裡每一本書籍的書名、每位作家的名字、神馭號發射時太陽系地球上最常見的名字,同時也是船艘上第一代誕生的族譜。

「我知道了,」梅根說,停下手邊的動作再次轉身面向我。「我想到可以藉由星座的名字替你命名。」

這想法說來還挺有詩意的:以我們翱翔的星際中,找尋一顆星成為我的新名字。

「看看吧。」星圖出現在屏幕上,幾顆閃爍不定星星被隱形的線條牽連,化成人們眼中的獨特形象。

她向後退了一步,放大自身的視野,細細研究的星圖,直到此刻我才驚覺紀錄大廳是萬籟寂靜的沉默。

「這顆如何?」她問。

「海克力士?」我反問。

她點頭。「他是位英雄。」

「不要。」我搖頭否決,我不是救世主,不適合英雄的名字。

梅根深鎖眉頭——不是因為我的緣故,而是星圖上剩沒幾個她認得的星座。

「那一個。」我指著由三顆星連成一個人樣的星座。「獵戶座?」

「歐萊恩嗎?可是我不知道它背後的故事……」

但我知道。「他是一名獵人。」比英雄還更加適合我。

「歐萊恩,」她對著星圖喃喃自語。她說話的語調緩慢,猶如細細品嚐這名字帶來的韻味。然後她凝視著我。「你好,歐萊恩。」她說,所以,這是我的新名字。

 

生活在紀錄大廳裡的三個月中,我思考著今後的人生該如何是好。梅根和我分享大廳三樓後方的寢室——我睡地板,她睡床鋪。我們逐漸的囤積糧食以免被人發現。其實用不著太擔心食物的部分——感謝非得思。人們往往只會拿取能夠填飽肚子的分量,不多不少——但我們還是不想被那些沒有被非得思控制的紀錄員發現紀錄大廳獲得的伙食突然增加的異樣。

梅根的藥物透過設置在牆中的自動分配機每天配送。不過,她假裝胃部不適住進醫院看顧,這讓我得到了幾百顆藥片。同時也讓提醒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很久以前我便了解,這艘船上若要食物和藥物二選一的話,藥物能帶來的威力絕對比較珍貴。

現在我拿出梅根幫我偷拿到的藥罐。兩顆藥片掉入手中,我把其一放入口中咀嚼,然後另一則是小心戒慎地放回去。

「我需要拿到更多藥。」我說。

梅根凝視手心中藍白相間的膠囊。

「我今天要去帶拜訪我的爺爺。」爾後,她終於開口說道。

「為什麼?」我問。

她的手指用力握拳,將膠囊深埋掌心。「我想念他。」

我注視她,但她仍舊沒有服下藥物。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指終於放鬆。「我了解。」她輕輕的把膠囊放在舌頭上,然後吞下去。

我不希望她離開。雖然我們相處已經有幾個月的光陰——差不多快一年了,她很她的爺爺偷偷交換職位一事,讓我很難相信那位無所不知的大長老,竟然沒有發現他們的事。讓她去探望爺爺可能會導致有人發現此事,甚至有可能讓大長老來搜查這裡——對我可不好。

當她去農場去找爺爺時,我下樓到書室。自從我醒來後,我便一直閱讀太陽系地球上有關公民意識和社會科學的書籍。雖然公民室是紀錄大廳中最小的一間——但這裡收藏比外頭公開的數學知識還多兩倍之多,還有科學書籍——加上很多有關政府組織的書籍,可以確保我保持忙碌。

我發現我閱讀的嗜好逐間傾向那些較不厚重、沉重主題的書籍。反倒是我花最多時間蹉跎,細讀那些輕薄簡易的故事。柏拉圖的著作《理想國》、湯瑪斯.潘恩的《常識》和馬丁.路德的《九十五條論綱》一書——即使整本書談論宗教與教義,但我也必須承認沒有人能決定一個人的是非對錯的界線該如何界定。有時,感覺頁數越少的書籍,反而是越艱澀難懂。《大憲章》和其他書籍比較下顯得迷你許多,可是這本書在大廳的館藏就有三本,每本厚度大概就比兩英吋在多一些,簡單幾頁的文字去解釋其中的涵義有多麼重要。

我忽略那些論文評論,只看那些原本。其中我拿了《理想國》、《常識》和《九十五條論綱》,再加上我正在閱讀的《大憲章》。我略過梭羅的《公民不服從》,拿了放在一旁的湯瑪斯.摩爾的《烏托邦》。

桌子的另一側放在侍者所編寫的武士道、馬基維利的《君主論》和一本來自印度人寫的政事論《毛主席語錄》。

實際上若是知道內容,便可看出其中的區別。一邊是倡導公民平權、公投審查、絕無黑箱的政府組職的書籍。另一邊則是大長老同意的書籍:利用恐懼和暴力鞏固地位的王者。兩者的差別如同書中黑字白底般,強烈且不容忽視。

我靠近右邊的書堆。這些文字中一定有能讓我推翻大長老的關鍵,但我得找到,才能讓這艘船上的人民活的自由自在,並且他們的快樂不是來自非得思的藥效。

我還記得大長老,尤其是我第一次瞭解他在大家的水中摻了藥物。

 

「長老,給我那個桶子。」他說。那時的我才十三歲,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為那次不是訓練或是記取失敗的教訓,而是帶著我與他一同進行今日的工作。

桶子不大但是裝在裏頭的漿狀液體使其非常的重,讓我不得不用兩手環抱桶子。大長老從我手中輕而易舉的用一手接過桶子,抬高至飲用水裝置出口。

「我以為維生素已經給大家了。」我說,看著漿狀的液體緩慢的倒入輸送飲用水的水管中。

「這個不是維生素。」

我咬住臉頰內側的肉。我不想要求更多的提示,因為我想要向大長老證明我有多聰明,透過觀察便能得到答案。

大長老似乎發覺我無法接續回答。所以他倒完後便把空桶子放下,轉而凝視著我。

「長老,有什麼比這艘船來的更大、更致命,甚至是更危險的?」他咆哮。

我想了一會兒,但大長老對於我的沉默不語感到不耐煩。「疾病。」我很快的說出自己認為正確的答案,想到幾十年前的大瘟疫,帶走了船上許多的寶貴性命,至此我的人口便大幅的銳減。

大長老搖頭示意回答錯誤。「我們生病,但是我們可以復原。」他等了幾分鐘期許我有其他的想法,但我仍是一問三不知。「答案是叛變。我們是孤單的,長老。真正的孤寂無援的那種,隔著船的另一頭不是虛無,而是真空。我們無處可逃。如果神馭號有了叛變,那最終會毀滅所有人。殖民計畫也會因此失敗。一場革命等同是所有人民的自殺。」

我思考著大長老說的話,眼神下意識的注視那些厚重的鐵壁。

「而這東西?」大長老用力踢了一下空桶。「能夠抑制變革。拯救我們所有的人免於自殺。」

 

我一言不語的凝視金屬桌上被我區分的兩堆亂書。

隨著我的手用力一甩,兩堆書倒成一團,混在一塊,主題不再。

事情不是黑白分明、是非對錯,從來就沒那麼簡單。

當我第一次開始質疑大長老的時候,我便提出質疑的詢問,但我之後隨即意識到提出問題是我做過最糟的行動。

但我依舊死性不改。

即使到了此刻,我依舊繼續發問。只是現在不同的是我不再質疑大長老,而是懷疑我當初的作為是否正確。發動革命能帶來好的結果嗎?我該拿一切來冒險——甚至是神馭號上幾千人的性命——證明自己是站在正確的一方?

她穿過房間坐在我對面。「你想要讀這些書?」

「我已經讀完了。」

梅根沉默了許久。她的雙眼只是愣愣地看著書頁上的文字,但我不認為有任何一字被她真正的讀進去。

「梅根,我到底在做什麼?」我對著桌上混亂的書籍說道。「我以為……這一切是值得我去努力和爭取的,」手指下意識的觸碰我左邊耳後的蜘蛛網狀疤痕,那裡曾經有無線裝置,我忍痛割開表皮取下裝置,為的便是向大長老隱藏我的蹤跡,為我的存在詐死。「但現在我卻只是躲在暗處,連反抗都不敢。」我停頓。「如我連反抗都無法確定了,那麼或許大長老不一定是錯的。」

「藥物本身就是錯誤的存在。」梅跟從嘴中吐出字句,怒氣參雜每個尾音中。「大長老這樣去使用就是錯的。」

我抬起頭望向她。此時我才注意到她紅腫的眼眶,我也看見眼中的悲傷和背後的氣憤交纏。「妳有見到你的爺爺嗎?」我溫柔的詢問她。

梅根怒吼。

「發生什麼事了?」我問。

她先是低頭望著書堆,然後無語的看向我身後的書架,望著那高牆上的窗戶。她的眼神寧願四處打轉也不願正視我。「他服用了非得思。好像他已經死了。」梅根對著金屬桌低語。

這就是非得思的用途。奪走一個人的意識和感觸,變成一個行屍走肉的個體,一個只為大長老服務的工具人,除此之外別無用處。

「妳的爺爺不是讓妳脫離了非得思的掌控嗎?」我問說。

梅根點頭。「沒錯,原先我不知道非得思的威力。他帶我到這,開始幫我減少劑量,同時讓我服用抑制劑。他會打開膠囊,讓抑制劑和我的早餐讓我一起吃下肚。那段時間很短暫——也許只有一星期吧?——當我正逐漸脫離非得思的魔掌時,反倒換他一步步走進深淵。」

「那是什麼感覺?」身為大長老的繼承者,我身上總是有對抗非得思的抑制劑。

當梅根開始回憶過往時,她的雙瞳也逐漸失焦。「那種感覺像是……虛無。猶如生活在空白之中。沒有任何事物能真正傷害到自己、沒有任何事情能真正讓自己感到困擾。每件事帶來只有……平靜。」

她的回答讓我感到驚訝。「聽來很美好。」

「我想確實是不錯,」她說。「至少作為一位曾經是非得思上癮的人而言確實不錯,但現在我服用抑制劑。看著其他人身陷非得思的藥效中,看見爺爺也是一員。那種感覺……一點也不美好。」

我試圖想像被非得思控制的梅根,實在很難想像她那雙總是炯炯有神的靈魂之窗變的空洞。但我也一併想起大長老告誡我有關叛變的事情時,他那憤恨的面容。怒火連同梅根的話語燃燒,直到成了灰燼餘火。

我不知道是否該對憤怒感到害怕……還是去喜愛它。

 

自從那天圖書室大廳的對話之後,一切變得截然不同。真正的原因不知是我說出的實情影響了梅根的認知,還是親眼見證對非得思上癮的爺爺,唯一能確定的是我不知不覺中點燃了反抗的火苗,此刻正在梅根心中熊熊燃燒。首先,她開始閱讀我放在桌上的書籍——全部,每一本。讀完這些書花了她快一個月的光陰,然而儘管梅根一言不語,但能感覺她反叛的激情日漸劇增。

某天早晨,大長老利用廣播系統發布了一則消息。

我已經在太陽燈下躲藏一百三十二天,他命令所有人醫院後面的花園,即是大瘟疫大廳旁時期建立的雕像附近會面。梅根提早離開,就算已經那麼多月過去,我仍舊希冀能融入人群,但我擔心大長老的眼線。所以我只能待在位在記錄大廳的藝術廊道旁的窗戶遠觀聚會。

大長老從重力管緩緩現身。他並沒有避開守護者區域,那是為了確保他出現時每個人都能看見他,即使是最低階的勞工都能注意到大長老的身影。

他迅速的從重力管入口出現,沿著小徑向花園移動。他的手臂上還抱著某樣物品,大長老將手中的物品緊緊包裹住,讓我難以看出是何物。好奇心驅使我更加用力壓著窗戶,嘗試看見更多細節時——大長老停下腳步瞬間朝向紀錄大廳的方向看去。我立馬躲回陰影處,害怕他發現我還活著,不過只有片刻的分心,大長老的注意力很快的轉回懷裡的東西。

一旦他轉移視線,我便大膽的前傾,小心翼翼地用雙眼捕捉所有能見的消息……

他懷中的不是物品,而是個寶寶。

大長老抱著一個嬰兒。

我的基因複製人。

我目送大長老抱著小寶寶走進花園,然後將他高舉給眾人們行注目禮。我不需要在現場也能知曉他要說什麼話:這孩子會是下一代的大長老、等到他退休時就會由他頂替職位——畢竟我已經死了。

人群散離之前我已經離開窗邊回到公民室。梅根閱讀我挑選的書籍雜亂的放在金屬桌上,放眼望去,紙頁上滿滿的筆記和標籤琳瑯滿目。她沒有像我對書籍分類,反倒是每本她都有找到值得留意的議題和想法。

我無法得知梅根用意何在。

聽見紀錄大廳厚重的門開的聲音——她回來了。我雀躍三尺的衝出公民室,跑向通往入口的大廳。梅根說話的音量大的詭異,我差一步出現在大廳廊道中。

「請往這邊走,長官!」

聲音入耳我立即緊貼牆壁,渴求陰影接納我的身影,希冀廊道的燈光毀案不清的足以掩蓋我的蹤跡。長官,只有一個可能性——

「謝謝妳。」大長老用溫柔和藹的音聲道謝,但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當初選擇殺死我的聲音。

他人的聲音驟然飄盪於大廳中,緩緩的竄進我身處的黑影中:短暫、細小的嗚咽聲,近乎聽不見,柔和且溫柔。那是寶寶發出來的聲音。

「他是個可愛的小孩。」梅根說,但她口語中的銳利難以被偽裝出的友善蓋過。

寶寶對此稱讚不以為意的哼了一聲作為回應,我猜。我看了一眼門口——大長老和梅根朝著反方向走去,此時那個在大長老肩膀上的嬰兒直視著我。

我和他那雙水亮浩大的棕色雙瞳四目相交。他可能才出生短短幾天。他靜靜地凝視他的上一代,猶如他知道我曾經存在的意義,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只是嗷嗷待哺的寶寶,但卻已經深陷大長老的陰謀詭計中。

他會像我一長大成人。在各個不同的家庭生活,直到大長老覺得時機已到,要親自訓練他時便帶將他帶離人群。一旦開始訓練,大長老會希望他知道每件事存在的緣由。他會因為愚蠢的事情受罰,類似問題太多或是腳程太快,也有可能是因為在守護者區域腳步聲太大而懲處。只有罕見的時刻,他會感覺猶然自得,大長老微笑甚至恭維他時,大長老上揚的嘴角便是他的喜悅。他會窮極一生去思考自己是否夠好,擔心他無力承擔重責大任。他會細細傾聽大長老說的一字一句,細細剖析每個文字、每個音調可能包含的意義,途中他會竭盡所能的隱藏有關自己為何存在的秘密,因為他知道等到大長老卸職後,自己必須是一位好的領導者。

也許有天,他會開始對大長老的話感到疑惑甚至是懷疑。

那雙棕色大眼對我眨了眼,我才意識到我竟走出黑影的庇護,來到燈光之下。若大長老此刻轉身,他會看還活生生的我。我驚駭的吸了口氣,快速再度回到陰影冰冷的擁抱。

「我想要問妳一些事情。」大長老說,他的聲音在大廳不停迴盪,直到入耳才終於停止。

「請說?」梅根試圖不讓恐懼滲入字句中。

「過去一個月,有人常去紀錄大廳嗎?」

「沒有,」停頓片刻,梅根補充稱謂。「長官。」

「一直以來,只有妳一個人待在這。」

「是的,長官。」雖然現在她的聲音仍有些畏懼,但還多了幾分蔑視。

「有人一直在巡查一些有趣的檔案,在紀錄大廳中閱覽。如果真如妳所言,沒人前往紀錄大廳,那剩下的可能……」大長老沒把話說死,但卻留下意味深重的指責。

梅根準備接話時,嬰兒開始嚎啕大哭,和先前的嗚咽不同,是哭鬧不已的那種。大長老試圖安慰嬰兒,但依舊毫無作用產生。嬰兒越哭越大聲,喚起的還有大長老惱怒的情緒,淚水和怒火兩者抗衡。很快的,大長老猶如一陣風般離開了圖書室大廳。

梅根關上門後,佇立在門後等待。幾分鐘後她開口,此時也不聞寶寶的哭聲。「歐萊恩?」

我從陰影中走出。

「他知道我在做什麼。」

「妳做了什麼?」我問說。我不知道她除了閱讀之外還有其餘動作。

「反抗的方法,有關武器、戰術。」

「梅根!」難怪大長老會察覺有異。

她聳肩表示無所謂。「我很高興寶寶開始哭鬧,給了我時間想理由搪塞。」

「那個寶寶……」

「他是你的替代品。」梅根的聲音直率卻嚴肅。

「是的,他看來很可愛,妳不可能抗拒喜歡他的。」

「沒錯,」她認真的回答我。「但你可以選擇不要愛他。」

那晚,梅根待在公民室很晚,她尚未回來我便入睡。當我醒來時發現她的唇貼著我的雙唇。

我猛然回神,驚訝不已的從床墊上坐起。

一道詭異的笑容,緩慢的出現在她臉上。

「為什麼——?」我問。

她輕柔的撫摸我前額凌亂的黑髮——曾經的短髮變的稍長——將我的頭髮撥到左耳後。梅根的指尖停留在傷疤處沒有離去,她的觸摸溫柔也無情。她將我拉向她。

她的嘴唇輕觸我的唇片,此刻的梅根沒有方才的大膽反而多了幾分羞赧,我甚至可以聽見我們細微的喘氣聲,然後我感覺她的舌頭伸進嘴裡,尋找更多的接觸,我也放棄理智。我抓住她使我們彼此貼得更緊,這個吻帶來的悸動越來越強烈,很快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從心理升起,猶如有人占據了我的思維,隨後我們兩人迷失在這感覺帶來的風暴之中。

隔天早晨在我醒來前她就離開了。我慢慢地起床,希冀她可能會回來,但現實是殘忍的——她走了。之後我便淋浴和著衣,然後開始搜尋紀錄大廳,但是任何一處不見梅根的芳蹤。

一切都變了。怎麼會這樣?

我試著想想未來的模樣。我不可能躲藏一輩子,不是說我不能——而是我無法讓自己這樣苟且偷生。

沒意外的話新生長老寶寶會如我當初那樣拉拔長大,灌輸數不盡的謊言,直到能夠接替原先我應該繼位的大長老。那個嬰兒比我認為的還有更多可塑性和希望。如果我有耐心……如果我守株待兔……

我不可能獨自一人掀起革命。死路一條。只要有非得思的藥效和大長老的謊話,任何有關改革的事情最終都只會無疾而終……讓許多無辜的性命葬送。過去神馭號受到一次叛亂,代價是近乎整艘船上人的生命。就算不認同大長老的做法,不代表就要拖下整艘船上的人和我一同冒險。

也許我能和梅根一同……

我們能好好的計劃。慢慢來,首先要想到怎麼處理非得思,讓大夥一步一步的走向真實。歷史書籍有記載一種稱作光榮革命,那是不流血的革命。權力從舊國王轉移到下一任的國王。

或許這需要窮極一生的光陰去努力,但只要我們能做到,只要計畫沒有差錯——

我試著灌輸自己各式各樣更好的方法,最終我還是迫使自己停下來。不要,我不想要在勉強自己做那些我不願做的事,我想要有自己的光榮革命。我要向大長老證明,我能在沒有藥物的掌控下統治,我們可以盡情地告訴所有神馭號的人們事實為何——利用投票的方式決定方針,用最平等公平的方式去決定下個動作……

決定好後我立刻跑向我藏身的去處,我躲在暗處只因為我不敢去記錄大廳面對過往。沒有人知道在哪,除了我以外沒人知道紀錄大廳蘊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即使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長老,也早已遺忘神馭號自古以來隱藏的秘密。

當我抵達時,我驚異的佇足不語。雖然我此刻活在這裡,但在我眼中是顯得如此窄小和……溫馨?現在還不如說幽閉的令人恐懼。

「這裡就是你之前的藏身處?」

我轉身望向開口的人,光線從她的背後射出,是梅根。

笨蛋、笨蛋,大笨蛋。我應該多加留意,要是梅根以為我消失了那該怎麼辦?

她關上身後的門走進狹窄的廊道,我把燈打開。

「這裡好擠。」她說。

但所有的感覺此時煙消雲散,過往的記憶帶來的畏懼,全因為她的存在和陪伴消失的無影無蹤。

當下,彼此都在這個空間,身處於我獨自躲藏的避風港,我感受到渴望透露一切的衝動:那些我從大長老那邊得到的秘密;我的計畫;我衷心期待的光榮革命。我全部說出來,從非得思在所有人的飲用水之中,到我想要的——改變——永不存在。

梅根用心傾聽吐出的字句,每個真相都使她的雙眼更加有神。即使梅根從許久以前展現她的反叛,但她也無法想像原來身馭號有那麼多隱情。

「這就為什麼他要用非得思的緣故,」她輕輕的語道。「要能守住如此龐大的真相,唯一能做得就是讓所有人藥物上癮,以至於他們再也無法留意那些怪事。」然後她的眼神銳利的凝視著我。「我們必須讓他們戒斷。」

「我一直在思考,」我告訴她。「關於妳和我怎麼改變。我們一起。」

她的表情因為我的願景而閃閃發亮。「我們可以做出改革,就是現在。帶我去他放灌入非得思的地方,我們現在就關閉它。」

我搖頭。「我們必須一步一步慢慢來。我們可以從內部破壞大長老的控制。」

「這遠遠不夠,」她話說的很快,幾乎每個字連在一塊。「我們最需要做的是破壞運輸非得思的管道。」

我依舊搖頭否決。「我不能讓妳怎麼做。」

「你沒有選擇!現在我知道了——我會靠自己找到,而我會毀了非得思運輸管!」

「梅根…梅根……」等到她的眼神終於再次聚焦在我身上時我開口。「如果妳這樣做,會讓整艘船的人們陷入暴動——死傷會不計其數。」

她點頭,一臉期待的準備實施自己的計畫。

「不,妳不明白後果有多麼嚴重。」我說,語氣卑微的懇求她不要做傻事。「如果神馭號的人們叛變……想像人們會怎麼反應,當他們發現原來從出生到死亡,都活在大長老迫使給予的謊言之中,他們會恨不得立刻殺了他。」

「所以呢?」

「不只是這樣。還有些事……大長老從未說出來的實情。」

梅根憤恨的瞇起雙眼。「你現在還是認同他的做法。歐萊恩,他試圖殺了你!你還得切開自己的身體,取出無線裝置躲避他的追殺!而你還同意他?!」

「事情很複雜,」我說。「我絕對不認同他控制每個人這件事是好的,當然能改變我很樂意,而且我不喜歡謊言。但是梅根——我們在太空船上。宇宙之中,環境使我們很容易——非常容易——瞬間成為屍體。光是飼養者區域就那麼脆弱。要記得這艘船不是無堅不摧。我們有個萬一的話會害死自己。」

她不屑一顧的揮手示意不在乎,但我絕對不會讓她去執行。我取出一個數位軟片,先前我偷偷的拿走以備不時之需,然後用拇指輕觸啟動。剎那,我深怕大長老因為我詐死所以將影片刪除,但幾秒過後影片出現,很顯然他認為我死透了,所以無法造成任何影響。我選擇了一個舊時的影片,那是當時大長老告誡我叛亂會帶來怎樣的腥風血雨。

影片開始播放,我把軟片拿給梅根要她觀看。我知道影片的內容:農民把賴以維生的器具改造成武器,漸漸的地面被鮮紅的血液染成褐色,順帶暴雷,每個人都死了,反抗的代價是如此高昂,至今我們仍無法回復反叛之前的人口。當她看著暴力的作為出現在眼中,我看著她。看見了她眼中閃爍的光芒,而她的嘴角也逐漸上揚。

原先我們在記錄大廳的藏身處,我們靜悄無語——移動到公民室。我走到了畫廊透過窗戶看著飼養者區域。梅根仍舊沒有原諒我不同意她去關閉非得思運輸管的計畫,而我也沒有原諒她沒意識到革命是需要用鮮血灌溉。

我從我所站的位置凝視飼養者區域。玻璃版面因為太陽燈而溫暖,映照在我臉上留下細微的熱度。我閉上雙眼讓自己側身靠著玻璃版面感受溫度,然後慢慢地靠坐在地上,我背靠著玻璃版面坐在地上,思考我唯一知道的世界是多麼的荒唐。

我伸手扶摸耳背後的疤痕。

我不可能忘記大長老對我做過的事。我無法忘記他掩蓋非得思的模樣。

但是……

我不認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錯的。只是我認為不是每個謊言都應該被戳破。

不過為何大長老要試圖滅我口?因為我質疑他。問問題能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因為好奇會導致反抗。為什麼反抗會是錯誤的?因為反抗帶來的革命會害死所有的人。

這是我知道的事實。

那麼只剩下的一個問題。

如果這是不爭的實情,那為什麼我要挑戰大長老的權利,讓他最終得要殺我滅口才行?

因為,革命或許是值得的。

不知不覺我睡著了,側臉因為壓在玻璃版面上而出現壓痕,已經乾成水痕的口水流在玻璃版面好不突兀。當我伸展全身因為睡姿不良而酸痛的四肢時,我的眼神注意到外頭。越過窗戶——飼養者區域的地面還有些淡霧尚未散去,太陽燈才剛打開。

然後我看見一個男人,從樓梯上走出來到紀錄大廳的門前。

我匆匆忙忙的離開窗戶,心急如焚。我眼睛看花了嗎?

我應該躲起來。我知道當下最好的辦法是躲起來。相反的我走下樓梯,慢慢的走到廊道前,我聽到有人在呼喊。

「發生了什麼事?」

我認得聲音的主人,是醫生。大長老唯一信賴的好友,也是饒我一命的人。

「你好,醫生。」梅根的聲音很平靜、柔和。

「他知道,妳這蠢女孩,他知道每件事。他不蠢!」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醫生憤怒的咆嘯。他的音量越來越大,壓抑的怒火也循序漸增,他不安的來回走動。「資訊。他追蹤每台無線裝置的紀錄,最近有些令他可疑的動作和影片。」

喔,該死的。醫生說的是我昨日播給梅根看的革命影片。

但是……動作又是什麼?

「難道妳真的認為他不會注意到有人移動非得思運輸管嗎?」

聞畢,我的雙眼立即瞪大。她不會那麼衝動。真的嗎?難道她不會嗎?我入睡之後她靠自己偷偷摸摸的找到了非得思運輸管?這不是什麼難事,尤其是我告訴她我的藏身處之後。她是否輕輕鬆鬆的走到附近,然後輕而易舉的關閉了非得思運輸管?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梅根繼續強調,但我可以聽出她語氣中的弦外之音。是她做的,她親手關閉的。她不在乎我的抗議和煩心,她不關心我昨日給她看的影片。

「妳該高興是我先注意到的。好險我在他察覺有異前便把抽水機裡的非得思運輸管恢復原狀。妳這傻女孩,要是他發現——

「我不管!」梅根大叫。「就讓他發現好了!看他能不能試著阻止我們!」

我們

「妳找到他了?」醫生說,絲絲的惶恐滲透到他的口氣中。「妳把他藏在哪?是他在背後指使妳要怎麼製造麻煩的嗎?」

醫生朝向梅根前進。他是有權利害怕。如果大長老發現醫生的叛亂,留我一命的下場就他的死刑,而大長老會在一旁確保醫生死個透測。

「你在說誰?」梅根的語氣聽來是如此純真且好奇。

醫生開始提到我,那段我是歐萊恩之前的生活,但他不再走向她。如果梅根真的不知道醫生說的是誰,他也不會輕易的給梅根消息。

「他現在被剛誕生的長老寶寶分心,」醫生道,他的聲音比方才還來的平靜。「但他不會永遠這樣分身乏術,他很清楚知道截至目前妳做了什麼好事。非得思最快也要幾週才會從人體完全排出,慢的話要花上好幾個月。愚蠢的女孩,大長老會不知道妳的動作根本是天方夜譚。妳在玩一場非常危險的遊戲。」

「我不是在玩。」

這是這次對話中最真實的一句。展現的要脅一覽無遺。

大廳內寂靜不語。我想要緩緩前進到看見他們的身影,但我卻連一根寒毛也不敢輕舉妄動。

「妳的食物配給量增加了一倍、我的抑制劑消失,然後一個來自飼養者區域的凡夫俗女知道神馭號深藏的秘密。關於非得思和抽水機,如果我能想通其中的關連性,那麼大長老一定也會知道。即使他沒有察覺,也會注意到妳窩藏的那個人,最後我們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梅根沒有回應。

「妳知道一個活生生的人體丟進虛無的外太空會發生什麼事嗎?」

梅根依舊不語。

「妳的身體需要幾秒的時間才會失去氧氣,」醫生的語氣冷靜,卻也說出殘酷的後果。他試圖嚇唬妳。「妳的耳膜會先爆裂,妳的口水會變的猶如滾燙的熱水在妳的喉嚨沸騰。最後,妳死了,因為大腦缺氧而腦死。」

「而大長老認為,」梅根慢慢地談論。「我會因為這樣就善罷甘休?」

「妳這智障!」醫生怒吼。這句話猶如漣漪般激起醫生相當大的反應——我認為醫生試著恐嚇她,而她也顯得不知所措。

「你想要知道我對非得思的想法是什麼嗎?」梅根回答,怒火開始從吐出的字眼中燃燒。「我認為剝奪了人與生俱來的選擇權,就是這樣。所以我以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會毀了整艘船——這是我們選擇要做的,至少是我們腦子清醒時做出的選擇。」

過了一會兒,醫生不說一字的離開。

梅根的決心依舊,不過至少醫生的警告會讓她收斂。

我嘗試——說服——她放慢改革的速度。大長老手中掌握的權力,不僅僅是藥物的控制。反叛只有一次機會,而她不能隨意的浪費風險。

我們需要計畫。我們需要原本計畫的備案。這很重要,一步錯步步錯,神馭船就會有場腥風血雨降臨,只要一不小心葬送的是許多人的性命。

但是梅根不管可能付出的高昂代價。

我曾經是第一位質疑大長老做法的繼承者;我曾是那位四肢被綁在手術台上,而醫生準備對我打下毒針的死刑者;我曾是那隻飢餓、暴躁的野獸,躲在暗處只怕大長老發現我垂危的生命。

梅根卻是那位不管一切,只為反叛之火灼燒的人。

「你知道我愛你吧?」她問,雙手捧起我的臉。我想起她對寶寶的評語,很難不去愛他。

我吻她,嚐進嘴裡的卻是苦澀。

「這很重要,」她補充說道。「給大家一個選擇。」

我緩慢的點頭。我確實同意她說的話。只是我擔心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力量肩負一場革命。

「但是,」我說。「妳這樣做讓大家能夠選擇,但是如果他們沒有變得快樂,那該怎麼辦?也許他們寧願被非得思藥癮影響?太陽系地球有個老舊的諺語『無知就是福』,也許,只是也許他們發現所謂的真相時,還寧可選擇屈服於非得思營造出來的假象。」

她對這般的假設沒有答案。

梅根在書室裡花費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還長。她細細研讀神馭號的結構藍圖、抽水機的原理說明,思考怎麼樣對非得思運輸管才能造成最大的傷害。之後她開始研究怎麼製作爆裂物和武器,這是第二階段。先是破壞抽水機,然後發放武器,這樣就能藉由民眾的力量攻下大長老。然而,我想到時整艘船到時也會和大長老一同灰飛煙滅。

當我給她送來早餐時,梅根吞下之前藥丸之前,凝視抑制劑已經一段時間。

「你同意我,對吧?你也覺得我是在做正確的事,對吧?」她問,這是她初次在我面前表現出猶豫。

「不,」我輕輕的回應。「我不這麼認為。」

「但你是第一位膽敢質疑大長老的人!」

我點頭。「看看最後我落的怎樣的下場:差點死亡,現在還得偷偷躲藏著。」

「只要革命開始,」她說。「你就再也不需要躲了。」

「若要說我學到什麼教訓,」我回應。「那就是真正的革命,絕對不是只有抽水機上的一顆炸彈那麼簡單。」

幾天後,我依舊送早餐到她面前,發現梅根眼神空洞的凝視虛無。我揮了幾次手,她的雙眼才再次聚焦回神。

「抱歉,」她喃喃。「我一定是累了。」

「梅根,我想和妳聊聊。」我說,把有早餐的托盤放在她面前。她擺弄著抑制劑的藥丸。

「我希望妳能了解,」我說。「我想現在最好的辦法是等待,情況會變得對我們更加有利。還有很多大長老沒跟我說的事情,我認為新任的長老也會和我一樣,詢問同樣的問題,當他開口詢問時表示實際成熟了,也是將他帶到我身邊的最好時機。只憑我們兩人是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但是如果我們能從內部摧毀,藉由新的長老從中破壞,我們就有機會真正的改變這艘船的命運。我們真正需要的是改變,而不是改革。」

我正在思考梅根不知的事情,還有那些非得思是否真的百害而無一益。或許我不認同大長老的獨裁作法,但至少我明白他必須怎麼做的原因,而我也很清楚內心深處,同樣的思維讓我質疑了大長老,若是真的革命再起,一定是以失敗收場,會像當時大瘟疫那樣毀於一旦。

「不,」這是梅根一段時間以來說出最有力的回應。她吞下每早服用的抑制劑膠囊。「不,」她重複說道。「唯一能做的就是起義、反叛。」

沒關係。

我有耐心。

難道我以前不就是活生生的證據嗎?

另一週流逝不復返。梅根的計畫先是暫緩,然後停滯不前。她依舊會去書室,但她一字也無法讀進去,只是凝視著。

我把早餐放在她面前。她看著食物卻沒有想過拿起叉子去食用,直到我把餐具放在她手裡。

「我一直想到妳的爺爺。」我說。

「他是記錄員。」她溫柔的回答。

「沒錯,他曾經是,現在換成妳了。」

「我曾經是。」

「梅根,妳還有印象接替爺爺位置的時候嗎?」我問。

她不語的咀嚼早餐。

「梅根,還記得妳對寶寶的說的話嗎?」我柔和的問道。

「沒印象了。」她低語。

「妳說可以選擇不要愛他。」

她的雙手放在桌子上,握著叉子。

「我注意到一些事情,梅根。」我說,繼續用溫柔的語氣說明。「我當時意識到原來愛可以成為一種選項。」

她那雙瞳,眼神空洞的張大望著我。

我伸出手越過桌子,拿起放在托盤上的抑制劑膠囊。我用拇指和食指打開膠囊。白色粉塵灑落半空之中。「妳給了我這樣的想法,或是妳的爺爺。他食用自己的抑制劑,撒在食物上直到成功抑制非得思的藥效。」

我伸出舌頭舔食了殘留在手指上的白色粉末。「我只是做了相反的事情。」我把粉末抹在我的唇片上,慢慢的品味我替換抑制劑後的鹽巴。

「梅根,」我說,迫使自己的語氣不要有任何情緒起伏。「我想感謝妳救了我。妳不單給了我避風港,甚至教會我許多寶貴的事物。妳告訴我自己依舊溫馴的對於大長老感到疑惑,這樣是不夠的,而且事情必須改變。」

她的手掌不再施力,叉子也從手中滑落。

我拿起餐具放回托盤。「不過我不能因為妳的有勇無謀而冒險。曾經,我和大長老對峙,結果是我差點命喪黃泉。代價太過龐大了,我需要這場改變,這比妳想的還更加重要,但妳不顧一切的計畫迫使我必須抉擇。無論我喜不喜歡妳,至今也不會成為阻礙。」

「喜歡?戀愛?」她低語,梅根仍努力試著逃離非得思霧化理智的藥效。

「我可以選擇愛妳,」我說。「但是也可以選擇不愛妳。」

我幫助她站起來。我引領著她到紀錄大廳的門口,她緩步慢慢地跟著我。「回到妳爺爺身邊,回到妳稱之為家的去處。我現在要接替妳的位置,成為記錄員。」

她離去時不會回頭。我知道她不會因為眷戀而回頭,因為這就是非得思的藥效,使人容易被控制。

我站在記錄大廳的陰影之中,望著梅根離去的身影。我會留在這裡成為記錄員。紀錄大廳向來乏人問津,我可以躲在暗處。只要沒有意外,大長老不會屈身到這。他討厭過去的世界,他厭惡鋼鐵帝國誕生前的世界。

在此同時,我可以慢慢的得到所有大長老想要掩蓋的秘密。

等到時機來臨,我會開始出擊。

或許會花上好幾年,甚至可能十年或更久。但我會耐心等待,我會制訂一個備案計畫,即使我死了——革命——自由——梅根自始自終想要努力的結果一定會得到。

如果我愛她的方式,如同梅根愛我的一樣,那麼我會站在她身旁支持她,以一副屍體的姿態贊成她的作為,真正的死於崇高且荒謬的情懷。

但愛是一個選項。

而我可以選擇不要愛她。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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