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過去遺留的傷疤,疼痛的不容忽略。

書名:分解人外傳:消紉 UnStrung
作者:尼爾.舒斯特曼 & 蜜雪兒.諾爾頓 Neal Shusterman & Michelle Knowlden
譯者:吉娃娃

【內容介紹】

或許有很多人都在思考一個問題:萊夫.考爾德——這位什一奉獻品為何會成為驚世駭俗的恐怖份子拍手黨?

萊夫在逃命時意外的掉進阿拉帕契族部落,而他們又稱機會之子,堅信所有人都該有第二次機會,他們謹守不同的文化,拒絕分解的制度。在療傷的過程中和巫醫的兒子韋爾成了好友,韋爾與生俱來的音樂天賦讓他對於未來有不同的想法,他想要離開部落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要感受他的音樂能帶來什麼非凡的影響。

萊夫的出現對韋爾而言是命運也是操弄,這趟該是充滿救贖的旅程,最後卻只留下哀痛的過往,最終所有人將知曉怒火是怎麼燃燒殆盡萊夫原本的模樣,讓他成為一位拍手黨。


 

1 萊夫

 

「這是為了他,」一個女人聲音說道。平靜的語氣中滿溢不可置否的權威。

身處灰暗沉重的霧霾中,萊夫清晰的感覺到女人冷冰的手指在他的頸肩上游移,找尋他的脈搏在哪。他的喉嚨有股說不出的疼痛感,他的舌頭嚐到的每樣食物猶如皮革般乏味且難以咀嚼和吞嚥,左手腕傳來鮮明的痛楚,眼簾依舊無法張開面對世界。

「母親,時機未到。」

如同他的眼簾,那次行動後萊夫便收起自己的聲音,再也不開口說話。剛才說話的會是誰?或許是他其中之一的兄弟姊妹?也有可能是馬可斯?不可能,他的聲音不一樣。而且他們家不會有人稱媽媽為母親。

「好了,」他聽到女人吐出的字句。「你決定他何時準備好。還有別忘記你的吉他。」

腳步聲出現但又慢慢地消失,而萊夫再一次的縮回那無盡的漆黑。

 

當他再次睜開雙眼,從深沉的睡眠中甦醒。他獨自一人待在這間四面白牆環繞的大寢室,身上有著一條鮮紅色的編織毛毯裹身。柔順的床單如同過去熟知的一樣,那一觸便知成分是昂貴的羊毛,而視線越過雙腳和來到床下的地面,眼見山獅的皮毛攤開在地。使他不禁為之顫抖,而房裡除了獅皮和床之外,還有一張橡樹木桌在他面前。房裡沒有鏡子,截至目前他的心情還算是愉悅。

強迫自己將眼皮再睜開些,他得以看到遠處沒有關上的窗戶,晦暗的光線宣告此刻屬於黃昏,夜晚即將來臨。或者這是破曉前的黎明?一旁有張床頭櫃,上頭放了個聽診器,那麼一刻所有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自責難受的疼痛猶如浪水將自己滅頂,想必有人發現他並將他帶到收割營。絕望使他整人縮在羊毛毯下,陷入愁雲慘霧中,任由藥物帶來的幻夢載浮載沉,六神無主的他不是作夢便是自嘲當初的選擇。當他從濃霧中走出,他聽見人聲——

「當他醒來時,先問他叫什麼名字。」這和先前聽見的聲音不同,這次的更加低沉。「沒有名字委員會是無法給予批准。」

冰涼的手指再次觸碰他的脖子。「我會記得的。」他感覺到女人靠在他身上,他能聽見她的吸氣和吐氣的聲音不斷反覆。女人身上的氣味有股被煙燻過的白楊木味。這特別的氣味使他感覺放鬆。「現在離開,別打擾我們。」

他感覺有人在他的手臂扎了一針,像是過去射中他的鎮定彈,但他可以確定這次的不同。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不清——沒有濃霧瀰漫眼前。這是另一種的睡眠。

突然,他站在泰勒家的院子裡,一旁有個兩呎深的爛泥洞,底下有個覆滿泥巴的公事包。柵欄外有兩位警察朝他們走來。不,這次不是我勾起他們的興趣——而是一旁瘦小的賽芬。他的手上滿是各種閃閃發亮的石頭,還有價值不斐的寶石。他懇求緊張的不斷互看的黃赭人夫婦,夫婦倆的眼色流露的無不一是那純粹的恐懼。

「拜託,不要分解我。」賽芬因為緊張和恐懼,哽咽地吐出嘶啞的字句。「請不要分解我……」 

冷涼的手指輕撫來敷臉頰,他的記憶在這一刻吸氣間回溯。他幾天前才離開賽芬。他現在正安全無事的待在家中。 

「孩子,你很安全。」女人溫柔的說。「張開你的雙眼。」

當他張開雙眼時看見的是她愉快的臉正對著自己微笑。她有方正的下巴,黑色的長髮綁成馬尾和深色的肌膚,她是——「老虎機賭鬼!」他對於自己說的話感到羞澀,雙頰因為尷尬而泛起紅暈。「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這樣說的……就這樣脫口而出……」

女人發出笑聲。「老話難改,」她對他說,而他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我們自古以來被人稱作印地安人,很明顯我們不是來自印度,而『美國原住民』這說法似乎又不切實際。」

「機會之子,」萊夫說到,希望女人能很快忘記他脫口而出說的老虎機賭鬼。

「沒錯,」女人回應。「人人都應該有第二次機會。當然機會不是一再出現,但我想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認識彼此。」

首先他看見的是女人身上的聽診器,起初他誤以為是收割營裡的外科醫生所屬。

「妳是醫生嗎?」

「我是一位巫醫,我想可以這麼稱呼我——而我必須和你說身上的傷口需要時間治療和癒合,手腕沒有像當初那麼的紅腫。在你離開前都必須戴著護具,你可別想輕易的擺脫它。你還需要增加一些體重,一旦你嘗過我丈夫的廚藝這絕對不成問題。」

萊夫的眼神依舊保持警惕,任由女人坐在床邊研究他。

「但你的靈魂,孩子,卻是完全截然不同。」

此話一出便再次讓他縮回床的一角,但她的嘴唇依舊因為在動。

「巫醫知道療傷需要花費很多時間,而你的傷則要用更多時間去慢慢復原。在告訴我一件事,我就讓你好好休息。」

恐懼從心頭湧起,他知道要小心回答她的問題。「什麼事?」

「你叫什麼名字?」

「萊夫.考爾德。」語畢,他便感到後悔自己說出真名。從康納將他從轎車上擄走差不多已經過了三個禮拜,但是仍有人在找尋他的下落。和賽芬一起旅行他學到不少需要注意的細節,但他把自己的名字給了巫醫——如果她把他交給少年局怎麼辦?他想起他那虔誠的爸媽,還有那尚未完成的使命。他當初怎麼會覺得被分解是好事?爸媽怎麼能對他洗腦,讓他認為被分解是光榮的事?這些念頭、這些想法湧起的是無處發洩的憤恨和氣怒。他不再是過去那個什一奉獻品。他現在是一位落跑分解人。他的思維最好要像一位有無限未來的人一樣。

「很好,萊夫。我們會向阿拉怕契族部落的長老會議請求讓你留下來。你不必告訴我你的故事和你過去的經歷——我敢說已經非常駭人聽聞。」女人停頓,雙眼閃爍著充滿可能的星光,微小但卻難以忽視。「但我們,機會之子堅信人人都有第二次機會。」

 

2 韋爾

 

他站在門口注視著睡著的男孩。他揹著吉他,溫暖的陽光從背後擁抱他,依稀能聽見琴弦的聲音。

他不介意待在這,雖然他很抱歉離開保護區森林。他不曉得時間流逝多麼迅速,只能藉由葉子由綠轉黃去判斷四季的更迭,沙塵瀰漫的塵捲風註一和強而有力的暖燥風註二是他熟知的生活,稀鬆平常卻又獨一無二。這是大自然專屬的交響樂,如此的平靜與祥和。黃肩黑鸝、草原犬鼠註三和野豬居住在這塊土地上,韋爾所到之處,皆能聆聽牠們的作息和發出的聲音所編制而成的旋律。

韋爾帶著要給爸爸的黑莓果進到森林。烏娜則帶著麋鹿肉乾和一個保溫瓶,裡頭裝有肉桂香氣的熱可可。當他開始演奏時,她坐在他身旁的橡木,不過在他彈完之前她便離開,因為輪到烏娜清理工作坊。

當烏娜離開時,吉他發出的音樂也變得鬱悶。

母親帶回家的落跑分解人也就是那名男孩,已經醒來一天,但他沒有下床來到樓下,甚至沒有進食。父親提議帶他出外走走,但母親只說男孩需要更多時間休養。

「不能對落跑分解人感到哀傷,」他的父親對他的母親說。「他們不會待太久,他們已經絕望到不懂何謂感激。」但母親只是把父親的話耳邊風。她將男孩收到她的保護傘下,不容置喙。

韋爾好奇男孩怎麼能夠在太陽高掛時繼續夢寐,刺眼的陽光從窗戶穿射到室內,城鎮上的人畜喊叫迴盪整座峽谷,整個部落的人都已清醒。而男孩唯一的反應只有上下穩定起伏的胸部,然後他的腿偶爾會有動作,猶如他在睡夢奔跑。韋爾對此不會感到訝異:他知曉落跑分解人對於奔跑有多麼了解。有時候,他認定他們只知道逃跑這件事。

韋爾相信男孩會非常冷靜。那些野生動物,響尾蛇和叛逆的青少年們不知何故,劍拔弩張的情緒都將消散,示威的吐信和喧鬧的叫囂都成了無語。即便他只是背著吉他不發一語的站在他們面前,韋爾的存在能使他們平復——也許他們期許他能給予他們想要的東西。雖然韋爾自己只是位青少年而已,但是他的靈魂卻和外表相反,不成花漾反倒說是老陳還比較貼切。感覺有滿腹的故事等待從他嘴中說出與他人分享,這句話是從祖父那聽來——

但韋爾現在完全不想要想起有關祖父的一切。

當他思索什麼樣的音樂能和這名落跑分解人搭起橋樑時,他醒來了。韋爾與他四目相交,看見他的瞳孔收縮放大,淡藍色水汪汪的雙瞳,凝視著站在門口的韋爾。

韋爾向前走了幾步進到房裡,盤腿坐在山獅的皮毛上,然後一個動作將揹在後頭的吉他移到身前。

「我叫巧爾勞烏,」他告訴那名男孩。「不過大家都叫我韋爾。」

男孩的眼神保留一絲警戒。「我昨天有天見你說話,巫醫是你媽媽?」

他點頭。男孩看起來約略只有十三歲——比韋爾年紀還小——但他經歷的事讓男孩的雙瞳滿是滄桑,猶如他已經活了百歲之久。他的靈魂更加的年邁和疲倦,那種身心俱疲、趨近絕望。時間對於落跑分解人是一種荼毒。

「如果我在這裡彈吉他,你會介意嗎?」韋爾詢問,柔氣的聲音除了示好也代表他想證明他可以做到安撫人心的能力。

男孩的雙眼瞇起,可疑的指責從他的眼神流露出來。「為什麼要在這?」

韋爾聳肩。「對我來說,彈奏比說話來的容易。」

男孩猶豫的時候,無意識的咬了嘴唇。「當然,有何不可。」

音樂,是和他們溝通的方式。成為落跑分解人會毀了一個孩子的靈魂——他們對於世界只剩猜忌,但是音樂不會說謊,吉他的弦發出的樂聲,坦蕩且表露無遺,不會有任何詭計潛藏其中,或是韋爾彈奏的音符驅散了背叛的疑雲,他們投降。傾耳聆聽他的手撫過音弦,餵養他們靈魂始終依存的哀傷。

母親曾在約翰,霍普金斯醫院舉行音樂療法研討會,但她知道其中的真實性和有效性。韋爾清楚明瞭音樂是如何治癒了他,從他三歲生日拿起吉他的那一刻至今。雖然不是所有的落跑分解人和機會之子都能讓心中的裂痕復原。有些已經為時已晚。太早告訴男孩自己身在何處。

韋爾彈了整整兩個小時,直到他聞到樓下午飯的香氣還有背部長時間挺直而來的痠痛。落跑分解人也坐在床上未曾離去,整段時間他保持清醒的聆聽韋爾的演奏。他的手臂抱住雙腿,下巴擱置在雙膝上,眼睛看著面前的毯子。發出悠揚音樂的吉他聲逐漸被寂靜取代。

「吃飯時間。」韋爾走到男孩身旁,將吉他揹在身後。「今天的午餐可能是濃湯和麵包,你要下樓嗎?」

男孩的反應令他聯想到兔子,凍結在原處,在逗留和離去兩者間進退維谷。韋爾等待回答,沉默的漣漪緩慢的擴散,直到男孩不再用手抱住雙腳,起身離開床舖,如同韋爾預期的站在他面前。

「我叫萊夫,我是什一奉獻品。」

韋爾沒有對此評論,聞聲點頭。也許這男孩還有可能。

 

註一:塵捲風是一種強勁、明顯形狀、存在期相當長的旋風。塵捲風通常不會造成損害,但難得有時會變得相當大型,可能會危害到住民與房產。

註二:欽諾克風,又譯為奇努克風,一般指位於北美洲西部的焚風,北美大平原及一系列的山脈都在這一地區。常來自西南,但其方向可能因地形而轉變。

註三:草原犬鼠(Cynomys)也常稱作土撥鼠,是一種小型穴棲性嚙齒目動物,原產於北美洲大草原,當地人稱之為「草原犬」(Prairie dogs)。

 

        3 萊夫

 

萊夫看著韋爾吃完午餐洗淨碗盤,他仍在納悶自己為什麼要和他說自己是逃離命運的什一奉獻品。給予的信息越多,自己只會暴露在危險中難以脫身。想著想著,直到擦碗布丟中他的臉掉落在流理台上。

「嘿!」萊夫惱怒瞪著韋爾,難道他想知道這樣會不會讓他生氣。韋爾身形高壯酷似大熊般,但是當他微笑,他的笑顏卻猶如泰迪熊般和藹。

「你擦乾這些碗盤後。去客廳後面找我。」

萊夫從來沒有在家做過這種事:通常都是佣人會做。再者,他是病人。誰會讓病人做這種差事?想歸想,萊夫依舊執行韋爾的命令。畢竟韋爾給了他一場小型演唱會,這是他欠韋爾的。在這之前,他從未聽過吉他彈奏——過去萊夫生活中的音樂算是比較高雅,街坊鄰居會讓孩子們上小提琴課,周四的夜晚去音樂廳聽辛辛那提大眾管弦樂團。

但是韋爾的音樂與眾不同。感覺更加的……真實。在那兩個小時裡,音樂散透到他過往的記憶裡,韋爾彈了巴哈、舒伯特和艾爾頓的樂曲,不過多數時間都是彈奏古典吉他。

萊夫曾認為這太過雜亂、沒有什麼格調的音樂對他而言只是噪音,但事實不然。吉他輕柔的聲音使他忘記呼氣,除非撥動音弦萊夫才憶起呼吸的動作:上揚的音調,酷似甜而不膩的蜜,在他的腦海中輕盈縈繞,不肯消去。

擦完所有濕漉的盤子後,萊夫想著回到樓上的房間避人耳目,但是他又對韋爾的一番話感到好奇。他在大廳的後面找到韋爾,進到他的房間後把門關上,他看見韋爾身穿薄外套,看去仍有某種不完整感因為吉他沒有在他背上。顯然,韋爾和萊夫所見略同,當他的手要開門離去時,韋爾嘆了口氣找尋吉他的蹤影,並順便找了一件薄外套給萊夫穿。

「我們要去哪裡嗎?」萊夫不解的問說。

「這和那。」這種莫名其妙的回答很適合韋爾這種邏輯的人會說的話,但是其中字句身後的涵義讓萊夫想要解開。有關他的每塊疑雲。這和那。萊夫回想起當初那人說的庇護所,他絕望的誤打誤撞來到這,但如果他對這耳聞的謠言和心中的信心得到的結果呈相反,那又如何是好?

「待在保留區對於落跑分解人真的安全嗎?」他問道。「機會之子的人真的會接納分解人嗎?」

韋爾點頭。「我們沒有簽署分解協約。所以,我們十三歲到十八歲的孩子不會被分解,當然我們也不能使用分解人分解後的器官。」

這番回答讓萊夫的腦袋暫時停機,沒有器官供給他們的社會是如何運作。「所以……如果你們需要的話,那該怎麼辦?」

「自然供給,」韋爾回應。「有時候。」剎那,有個陌生的神情略過韋爾的面容,那道陰影短暫卻難以忽略。「來吧,我帶你到處看看。」

幾分鐘後他們來到一座天空陽台,往下看可以看見下方快枯竭的河流。橫跨山溝旁的房屋,艷紅的石牆堅固聳立在那。他們建設的方式似乎是遵循古法,沒有利用現代的科技或是譁眾取寵的裝潢。面前的新世界尊重過去的歷史、祖先。

「不要擔心高度,你會怕高嗎?」韋爾沒有等待回應,確定吉他安全的待在身後沒有掉落的可能便跳上繩梯。緩緩爬下去,有時甚至用滑的方式下去。

萊夫往下俯視,他吞了口水嘗試緩和緊張的情緒,但是其中的憂慮和三個星期前的不同。最近的他和危險為伍,萊夫做的事總和危險脫不了關係。他等著韋爾到達地面,咬牙跟著他的步伐。他的左手還帶著護腕,其實這樣做很困難尤其他又只能單手,每當萊夫看離地面還多近時他的胃就一陣翻騰,但當雙腳踩到扎實的地面後萊夫展開笑顏,了解韋爾的用意何在。落跑分解人第一件失去的不是家而是尊嚴。藉由韋爾要求他攀爬繩梯,萊夫可以感覺他找回失去的尊嚴。

當萊夫轉身面向韋爾時,發現他不是獨自一人。

「萊夫,向你介紹我叔叔,皮旺。」

萊夫小心翼翼地握住男人厚實的手,雙眼注視的是他左手臂掛揹的步槍,那把槍因為保養的當使槍身閃閃發亮。披戴肩上的鹿皮有些磨損,長長的頭髮使皮旺叔叔顯得襤褸——但是他身穿的靴子和手腕帶的瑞士手錶便可得知外表示會欺騙的,他的步槍槍身是用斑紋木製成,可能是專人製作。

「今天打算獵什麼?」韋爾詢問,對他們而言這只是平常的問候語,但萊夫卻注意到韋爾注視他叔叔的目光。

「用麻醉針射中一頭母獅,但是必須放走牠:因為牠還要去照顧小獅子。」皮旺揉了眼睛。「今早我們預計要去碓陷谷。有謠言說那裡有名男人,你們要跟嗎?」

韋爾不發一語,萊夫用一種不同的的目光看著皮旺和他姪子的對話。萊夫以為機會之子熱愛獵殺,但也許只是個傳說,不曾存在。猶如他過往的生活。

皮旺看向萊夫。「你看來恢復的不錯,至少比我找到你時還好。你的手臂如何?」

「好很多了。謝謝你救了我。」實際上萊夫沒有任何相關印象。他只記得腳沒有站穩後從牆上滑倒,然後無止盡的墜落,除了左手腕傳來的劇痛,他躺在針葉和落葉鋪滿的地面等待死亡。

皮旺眼神一看見韋爾的吉他瞬間變的銳利。「你今天要去醫療站嗎?去看你的祖父?」

「不太可能。」這是韋爾唯一的回答。

面前的男子原本輕鬆、愜意的音調變的沉重粗啞。「醫療民歌和音樂家根本沒辦法治療別人,或者連引導他們踏上最後一程都是問題。」他用手指指向韋爾。「想想你做的,巧爾勞烏,」兩人雙眼有那麼一刻對上,皮旺向後退了一步調整步槍的位置。「和你的祖父說,明天他會得到一顆心臟。」說完便嚴肅的向萊夫點頭示意道別,沒有用他們兩人方才的梯繩,而是用萊夫沒看見的電梯,也是韋爾沒有向他提起的交通工具。

 

他們走進村鎮,萊夫已經習慣過去看到的黃赭社區,翠綠的庭院和平靜的社區,所以對於眼前所見感到非常新鮮。懸崖上的豔紅屋幢、閃閃發亮的泥磚和鑲嵌在人行步道裡的桃花心木。縱使這塊區域曾經純樸和原始,至今也截然不同。萊夫看見停在街道旁的昂貴轎車,原來是細碎的金箔使泥磚能夠折射陽光。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身穿西裝,當然是機會之子風格的西裝,但仍比外頭設計師的品味還好。

「你們都在這做什麼?」

韋爾一副被他逗樂的模樣。「我們是指一般的老虎機賭鬼,還是你只問我的家人?」

萊夫雙頰因為尷尬發紅,同時猜測是不是巫醫和韋爾說了他無意間指稱機會之子的粗俗字句。「我想兩者都有吧。」

「在你受傷之前都不知道和我們相關的事嗎?」

「那時我沒有多餘的時間打聽任何消息,因為我需要一個地方躲起來。在火車站遇到的小孩跟我說你們受到保護,若是我到這也能受到保護,而你也知道那些奇奇怪怪的法律協約維持你們的協議。」

韋爾開始向萊夫介紹部落的簡史。「當我的祖父還只是個小孩,這裡賺了一筆鉅額的金錢——不是因為賭博,而是贏了土地訴訟的案子、水力發電廠、風力發電廠建在這都沒意見,但我們不想有賭場進駐,當時我們正和另外一個部落爭執相關的興建。」他不安的聳肩。「感謝運氣,我們的籤運比其他部落還好一點。」

萊夫看著閃爍金光的街道下了結論。「看看這些,你們真的非常好運。」

「對啦,」韋爾回應,語氣中夾帶驕傲和羞赧。「有些部落用賭場得來的資金做了明智的投資,有些則否。之後,即使是虛擬的線上賭場,要付出的代價甚至比真實賭場還多,充其量當然是那些引以為生的部落,當下立刻化為灰燼,幸虧我們的部落做的很好,逃過一劫。我們算是生活較富裕的部落。你很幸運沒有進到比較貧困的部落,他們有人的職業是專門誘拐落跑分解人的器官海盜。」

對於萊夫而言,當然知道貧富差距的問題和困難,富人和窮人的財富鴻溝只會越裂越深,不會有撫平的一天到來,但這問題從來不是他需要擔憂或是接觸,所以他從未仔細思考過。也許眼前這位有錢的人不需要從落跑分解人身上獲得利益。不過,他可不想冒險點燃他內心的貪婪之火。要說逃亡中學到什麼,便是希望對於他們而言是項奢持。

「無論如何,」韋爾繼續談論。「我們的部落知道法律,同時也懂得如何恰當的去使用而不犯法。事實上,我爸本身就是位律師,這也使我們家有不錯的生活;而我媽則是經營小兒科診所,這使她受到許多人的尊重。有許多來自北美的孩童都會來這尋求治療。」

萊夫感覺到韋爾語氣中沒有隱藏的諷刺,但對於繼續詢問韋爾使他感到迫冏。他的媽媽總是告誡萊夫談論金錢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事,尤其是和對方尚未熟識。但另一方面,韋爾為了他彈奏了吉他,他可以感覺到韋爾比自己還想的需要家人。

韋爾走到街巷盡頭的小店面前。外頭雕刻在橡樹木板上寫著弦樂匠。他試著轉動門上的握柄,但它因為被鎖住而毫無動靜。「嗯。我想向你介紹我的未婚妻,但她應該是在休息。」

「未婚妻?」

「是的。」他道。「她住在這附近。」

萊夫抬頭仰視門上的標誌,無知感帶來的無力一波接著一波朝他襲來。「所以……什麼是弦樂匠?」

「製作吉他的人。烏娜是這個部落中最厲害的學徒。」

「你是指還有更多人?」

「應該說這是部落的傳統比較符合,」韋爾看了四周,眼神難掩落寞,萊夫意識到這不是原先那位神采奕奕打算介紹未婚妻的韋爾。「準備回去了嗎?」

但是萊夫已經厭倦在韋爾家冬眠。此外,如果他們口中的請願獲得批准,這個部落可能就是他的新家。這個突如而來的念頭給了他一股莫名的寒顫:興奮、期待的同時,摻雜的恐懼和擔憂,每件事感覺新穎卻也充滿了未知。從前的生活他不用煩惱未來,他從來無用考慮可能面臨的以後。直到幾個星期前,一生的計畫成了空想,但現在未來在他面前展開,每件事充滿了無限可能,這也讓他瞬間感到暈頭轉向。

「我想要繼續看看。你的學校在哪?我會去什麼樣的學校?」

韋爾搖頭,親切的展露微笑。「你真的對我們一無所知,是吧?」

萊夫不會因為回應才顯得有尊嚴——他只是在等待答案。

「年幼的孩童會從家庭給予的視野、街坊鄰居的長者學到許多方面的知識,」韋爾解釋。「然後,藉此觀察他們的熱情和專長是何者,除非有一定的熱忱被眾人認同,他們才會成為進到那塊屬於自己未來的領域成為學徒。」

「感覺被侷限,因為只能學一件事。」

「我們還是能學到很多,每個人都是一本教科書,」韋爾說。「我們不會畫地自限,你從大家身上學到知識,同樣的你獲得的專精,也能教導當初的那群人。」

萊夫點頭。「各有優缺,我想。」

他想這是韋爾為自己部落辯護的方式,但是他同意後繼續補充說明。「我不會說我喜歡這樣的制度,但這學習的方式幫助我們未來的工作。甚至能讓那些孩子上大學,或是更加了解你們那個世界的系統和機制。我們會學是因為我們想要去學,而不是必須去學,所以興趣提升我們的速度,減少浪費的時間,這也使我們更能專精。」

然後萊夫聽見有個比較稚幼的聲音從後面出現。

「巧爾勞烏?」

萊夫轉身看見有三個男孩盯著韋爾對他行注目禮,年紀都約略十歲。開口說話的孩童身子猶如矛箭般細瘦。他一臉懇求的模樣。

「凱樂,一切都還好嗎?」韋爾問道。

「還行……只是…雷娜長老想要詢問你能不能為我們彈奏幾曲。」

回應讓韋爾嘆了口氣,隨後他發出笑聲,感覺兩個反應他同時做出。「雷娜長老知道我不會任意彈奏吉他的。除非有必要。」

「這是諾娃,」凱樂向韋爾介紹身旁的女孩,那名女孩眼角落寞地垂下。「自從她爸爸將她和她的動物守護靈脫離,諾娃的爸媽沒有一天停止吵架的。」

「這太慘了,」諾娃脫口而出。「母親說她嫁給了隻頑固的老鷹——而不是溫馴的負鼠,但父親是辦公室裏面唯一不是負鼠的會計師,所以他們每天都在吵架。」

萊夫想要給這笑話適當的回應,要笑的時侯才意識到這不是笑話。

「那不是應該我要彈奏給你的父母聽嗎?」韋爾反問。

「他們不想要。」諾娃說。「但也許你給我的平靜能間接影響他們,平息他們心中的怒火。」

韋爾看著萊夫然後聳肩並同意演奏。「我不會彈太久,」他告訴面前三位孩童。「我不想給我們新的嗎皮朋友太多刺激,畢竟今天是他清醒的第一天。」

萊夫滿臉困惑地看向他。

「嗎皮是我們對從天而降的人的另稱,也就是你們口中的落跑分解人,他們爬上牆跌到部落裡,酷似從天空掉落一樣。」

雷娜長老是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婦人,我們在向下走幾個街道後遇到他們,她握住韋爾的手向她問好,也請韋爾替她向他的父母道安。萊夫看這面前有許多窗戶的圓形房間。強上面掛置的世界地圖和一旁的電腦令人感覺這間有點像是教室。十幾個孩童分散各處令他感到混亂:兩個小孩擠在電腦面前討論某個螺旋線的東西、一個孩子在替地圖上繪畫非洲的航海途經,而有四個孩子在演《馬克白》的戲劇,如果萊夫沒記錯的話作者應該是莎士比亞,扣掉站在韋爾面前的三位,其餘的不是在地上堆鵝卵石就是玩一些難以分辨的遊戲。

雷娜長老拍手吸引孩子們的注意,所有人立即朝向她看去,因此看見了韋爾便停下手邊的動作。他們打鬧的到房間中心,努力搶奪到最乾淨的位置準備好聆聽。韋爾坐於凳子上,小孩們機哩呱啦的要求韋爾演奏的他們想聽的音樂,但雷娜長老舉手使當下的吵鬧化作死寂。

「今天,這是給諾娃的禮物,由她選擇音樂。」

「〈渡鴉與雀〉註四。」諾娃用嚴肅的表情說出她的選擇,不過依舊無法掩藏她語氣中的興奮。

這首歌和先前韋爾演奏給萊夫聽的樂曲完全不同。這首歌聽來感覺比較明亮和喜悅,喚起的情緒截然不同,聽者感覺是種獨特的心靈陶衍、治療。萊夫假象自己是做無拘無束的鳥兒,牠身處在一座瀰漫果香的果園,夏天的氣息喚醒了周遭的生氣。那怕只有短短幾分鐘,音樂給予的不僅僅是釋放內心的罪惡,同時喚醒那沉睡的純真。

演奏完後萊夫舉起手想要鼓掌,但雷娜長老似乎預料到他的反應,輕輕的握住他舉起的手,搖頭示意不要。

這群孩子坐在原地約略三十秒,感受每個音符的音韻、帶來的起伏、揚起的波動。然後長老點頭,他們回到方才離去的地方繼續遊戲和探索。

她向韋爾道謝,向萊夫的未來期許好運,他們便離去。

「你真是太厲害了。」兩人一回到街上萊夫立刻說出內心的想法。「我敢說如果你離開部落,你的音樂會吸引好幾百萬人成為你的樂迷。」

「聽來不錯,」韋爾惆悵的說,甚至有些悲傷。「但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發生。」

萊夫此刻不禁開始思考他的哀傷,因為對他而言如果不用擔心未來被分解,那麼可以大膽作夢,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因為剛剛沒有人拍手鼓掌嗎?」他問。「這裡的人是怕拍手黨嗎?」

韋爾大笑回應。「端看你要不要信,我們的部落沒有拍手黨。我會自認這裡的人們沒有憤怒或是氣到想要成為行動炸彈,讓自己自殺,用自己的血產生恐怖攻擊……但可能我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表達我們負面情緒。」他嘆了口氣,苦澀的說道。「不,我們不拍手是因為那不是我們的反應慣習,掌聲是給予音樂家的物品,而音樂家的存在只是一項慰勞的工具罷了。若是接受了他人的鼓掌,那麼只會為自己的表演和才能帶來醜陋的虛榮。」韋爾靜靜的看著吉他,撥弄琴身上的弦,盯著上頭空洞猶如下一秒便會有魔物從那黑洞中說話。「每天晚上我都會夢見為我歡呼的人們,對此我感到內疚。」

「別這樣,」萊夫告訴他。「我來自的地方,人人都會某些值得高興的事歡呼。你有這種想法再正常不過。」

「準備好回去了嗎?」

萊夫不確定韋爾指的是會到他家還是部落外的家。好吧,無論是哪個家他都還沒想要回家的念頭。他指著一條蜿蜒的道路。「那條路上有什麼?」

韋爾疲倦的嘆氣,顯然萊夫的安慰無法改變他沉重的感受。「你為什麼對每件事都那麼感興趣?也許有些地方最好不要接近比較好!」

萊夫聞言只是頭低低的看著地面,他的責備讓他非常受傷,甚至比他承認的還多。

當他抬頭,隨著韋爾的目光,沿著蜿蜒的路經凝視部落另一邊的懸崖。「醫療人員都在那治療病患,」他對萊夫說。「那是我母親工作的地方。」

然後萊夫想到些什麼。「那你的祖父呢?」

韋爾只是點頭,有那麼片刻兩人只是被沉默圍繞……直到他放下背上的吉他,確定藏在巨石後方不會被人發現後動作。「來吧,我帶你去看。」

當面前的韋爾走進鵝卵石道路上,邁開步伐的萊夫同時也迷失在自己的思考中。他的臉看去很嚴峻,萊夫放慢腳步讓回憶縈繞他,同時也讓韋爾一個人靜一靜。拍手黨讓他聯想到的不是恐怖害怕的攻擊,而是內疚從他心中湧起,康納和黎莎的面容在那之中無語的看著他。當他處在過去的執著和未來的危難中,他們兩人拯救了身陷矛盾的他,然而萊夫的回報卻是背叛。希望他們逃走了。事實上,他不確定可以稱呼『他們』。他們現在可能已經被分解,處於分割狀態。他想得越多、越久,就更加的鄙視那些委婉的詞彙。

彎曲難行的道路在村莊外向懸崖上的寬延裂縫上,綠意的植物使得身在其中的建築物得以和橙黃的峽谷區分開。

「第一棟建築是專治兒科。」通過時韋爾順便介紹。韋爾沒有停下腳步,當萊夫走經過時,透過窗戶看見了庭院,希冀能撞見巫醫。他有看到其他治療者還有醫護人員,但沒有韋爾母親的蹤影。

萊夫朝韋爾看去,注意他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的人身上:一位有著和藹、溫暖杏眼的女孩,她身穿一件用羽毛做裝飾的皮革背心,臉上的笑容微弱但真誠,這讓他想到黎莎。她站在另一幢醫療小屋的門口前,當她看見韋爾時也停止動作。

兩人開口之前,萊夫便知道這位女孩就是韋爾的未婚妻。他們之間的連繫非常強烈,可能比韋爾和他的吉他聯繫還強。當韋爾走向她時,萊夫認為他們會接吻,但相反的他舉起手拿去女孩頭髮上串珠髮帶,失去了綑綁烏黑亮麗的秀髮也直落的到她的肩膀上。

「好多了。」他溺愛的笑著。

「現在不是學徒,」她說出纏繞頭髮的原因。「頭髮可能會被電鋸勾住,我的頭就和我的身體說掰掰了。」

「所以現在才是放鬆的好時間!」韋爾用笑話回應了女孩。她給了韋爾一個白眼,但那眼神更像某種快樂的表現,他也哈哈大笑。

「烏娜,這位是萊夫。萊夫,烏娜。」

「嗨。」

「很高興認識你,萊夫。」她抓住韋爾的手,但因為比她高十幾公分,韋爾很容易地拿走串珠髮帶。「還我啦,吉他男孩。」語畢便跳了一下,猶如訓練多年只為這一刻,順利地從他手中拿回髮帶。「哈!」她對著萊夫眨了眼並說話。「小弟,作筆記。如果有人用他的高度仗勢欺人,你需要做這動作就能反敗為勝。」

萊夫不確定為何烏娜會稱他小弟,但他感到快樂。

烏娜研讀韋爾的神情。「你叔叔回來了?」

即使都沒說話,兩人仍能用眼神溝通。萊夫注意到面前的小屋的門前上的木牌刻有心臟病學的文字。

「他回來了,」韋爾回應。「沒有發現,妳來這探望祖父的嗎?」

「總有人要關心他。」她說。「他在這裡待了好幾個禮拜,這期間你來探望他幾次?」

「停下來。烏娜,我已經從我家人口中聽的夠多了。」

「會這樣也是你理所當然應得的。」

「妳說的沒錯,所以我現在來了,對吧?」

「那你的吉他在哪?」

韋爾的手擦去淚水,萊夫撇頭無意看見他的眼淚。「烏娜,我做不到。他希望我的能撫慰他,好讓他迎向死亡,但我做不到!」

「這樣做不代表他真的會死。」

韋爾的音量提高。「他等我時間應該要拿來等待一顆健康的心臟才是。」

雖然萊夫沒有全盤了解,有些細節他不太懂,但他觸碰韋爾的手臂,引起他的注意並說話。「也許他等你也在等心臟……如果其中一個遙遙無望,那麼或許他可以希望能有另一個。」

韋爾看他的眼神酷似初次見面般,而烏娜展露燦爛的笑顏。「盡然如此,小弟,」烏娜說。「我懷疑你是我們的一份子,你的動物守護靈會是一隻貓頭鷹。」

萊夫感覺自己微不足道。「或是車蓋上裝飾的鹿。」

他跟著韋爾和烏娜走進小屋的內部,寬敞的圓形房間被分成四間開放的診室。此處給萊夫的感覺不像間醫院,水療中心還較為貼切。每間都有用粗大木頭框成的窗戶。他們用盛開的花朵裝飾牆身,中央是座噴泉不停噴出細小水柱,其中的銅像藝術是做成捕夢網註五的模樣。每塊內飛地註六都有先進的醫療設備,但是必須謹慎擺放,以免打亂當中的平衡和寧靜。

四個床中有兩張床有人躺。最靠近門的一邊,躺著一位年輕卻無法規律呼吸的女人,她的嘴唇呈現冰冷的藍色。最遠的床上躺著一位憔悴的老人,即使他躺著目測仍很高。萊夫待在烏娜和韋爾身後,他們停下腳步,直到韋爾深呼吸預備好,微笑也在他嘴角上揚。

韋爾的祖父醒了。看到他們,他開心對他們露出慈愛的笑容,但清脆的笑聲卻很快地變成不停的咳嗽。

「祖父,這是母親的病患,他是萊夫。萊夫,我向你介紹我的祖父,他叫坦丘。」

「請坐,」坦丘說。「如果你們繼續圍繞我站著,我會覺得已經死了。」

萊夫和其他人坐在一塊,但是他小心翼翼的將並排的軟墊椅子向後移動,不然他人察覺,距離使他無法看清楚老人的面容,只能聽見他大口喘氣。慢慢的萊夫注意到這個家庭的相似之處,這點使他感到不安,因為面前的老人完全就是六十年後的韋爾翻版。眼前的人因為缺少一顆健康的心臟正在瀕臨死亡,適時提醒了萊夫他原本能提供器官給那些所需的人。因為萊夫成了落跑分解人,所以有人就會因此失去器官而死亡?內心有部分希望能對這件事感到遺憾或是愧疚,然而只有憤怒回應他那無用的想法。

韋爾握住祖父的手。「皮旺叔叔打算明天獵頭山獅。」

「明天總是那樣,」坦丘說。「那明天你或許會為我彈奏?」

韋爾不情願的點頭。萊夫注意到他試圖不和坦丘的眼神對上。「我今天沒有帶到我的吉他,但是明天我一定會記得。」

坦丘舉起手指在韋爾面前左右搖晃。「還有不要再談論我的動物守護靈是隻豬。」他微笑。「那是不可能的。」

萊夫疑惑的看著韋爾。「豬?」

「不只是諾娃的爸爸放棄了動物守護靈。父親向保留區委員會寫信要求把人們的動物守護靈,即是象徵的動物換成……比較有實質性的幫助。」

坦丘的神情盡是諷刺。「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應該是獅子才是。」當他對萊夫說話時,語氣變的虛弱但溫柔。「不過,我的孫子卻認為我應該改變動物守護靈的象徵動物,從獅子換成豬,希冀改變的念頭能讓我的心臟再次健康起來。如果是你會有什麼樣的看法?」

韋爾冷不防的看向萊夫,而他看見烏娜點頭,用她的沉默同意他回應坦丘的問句。但他能有什麼意見?「這問題對我很特別,因為我沒碰過,」萊夫小心戒慎的思考用字。「我認為我不太懂藉由動物的部分性格詮釋自己這件事……但先生,我覺得保持你的尊嚴才是重要的事。」

韋爾的眉頭用力的皺起,萊夫趕緊補充說明。

「但另一方面,如果豬的心很健康,或許也可以。如果我吃了豬肉,那我不能反對你使用牠的心希望自己復原,對吧?」

老人再次咳嗽。

「呃……我應該去外面等你們。」萊夫起身準備離開,但烏娜阻止了他的行動。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得要離去。旁觀者的想法令人耳目一新,韋爾,是吧?」

韋爾靜靜的消化方才他說的話。「我們可以在外來者身上學到很多事,如同他們也能從我們身上得到新知識。傳統的習慣成了絕響,而你正好生活在這銜接點,那故步自封是好事嗎?」韋爾轉向萊夫,使的他再次成為和事佬。「部落幾乎不見山獅的蹤跡了,萊夫。但有很豬、馬和羊,繼續堅持他動物守護靈的動物沒有必要也沒有意義。選擇不同的動物是很簡單的邏輯,難不成邏輯就不能改變傳統嗎?」

萊夫對他們祖孫倆人心中想要的答案完全沒有概念——他頓悟可以假冒曖昧的回答脫身。「都不是,」他回應。「運氣主導的遊戲誰是贏家很難說定。」

無語如同鬼魅附身在所有人身上,直到烏娜仰頭大笑打破寂靜。「絕對是貓頭鷹。」她結論。

坦丘的眼神鎖定韋爾。「明天我會聽見你彈奏。」他說。「你會讓我帶著輕鬆愜意的心神走向西方。你拒絕我等同於羞辱了我,也羞辱了你。」

「我只會等你治療好才會為你演奏,祖父,」韋爾說。「等你換了一顆健康的心臟後。」

老人呆愣的凝視著他倔強的孫子,先前的友善和幽默已然消逝。他轉頭看向窗戶,推開他們。探訪到此結束。

 

「雖然你們的世界專注於分解的科技和利益問題,但部落的科學家則是努力將動物可用的器官完善的移植到人體身上。」回去韋爾在懸崖上的家時,在路上時和他說。烏娜離開韋爾時,在他的臉頰留下了再見吻後,便回去弦樂匠工作坊。韋爾等到她離開視線範圍,才去拿藏起的吉他。「我們克服器官排斥和不同種族移植的問題。唯一不能使用的是動物腦組織,因為動物的思維和人類完全不同,所以無法使用。」

「你們的科學家怎麼沒有和我們的科學家分享這項發現?」萊夫好奇的問。

韋爾看他的模樣猶如他問了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或許真的很蠢。

「我們分享了。但是對方不感興趣,」韋爾告訴他。「事實上你們認為這超乎常理,而且不道德,無論誰想出來、誰去執行都是發瘋了,更別說願意接受治療的病患。」

萊夫不得不承認內心有部分——對於什一奉獻和分解——接受。說來有趣,尤其所謂的道德那麼容易翻轉,原本黑白分明的事,會因為環境影響而改變立場。

「話說回來,」韋爾繼續談論。「我們的法律制定了強而有力的規定,基於傳統的信仰,接受並使用這項新穎技術。當機會之子成熟時,他們會進行叫做探索靈境的動作,尋找屬於自己的動物守護靈代表的動物,昆蟲、鳥兒到更大型的動物都可能。當然,令人訝異的是在委員更改的法律後,讓許多小孩藉由被父母訓練,讓豬成了自身的心靈動物。」

萊夫從頭到尾都不太懂他聽見的動物守護靈直到韋爾解釋,除了靈長類動物之外,豬在生物分類上是最接近人類。「山獅象徵的是更糟的問題,」韋爾說。「瀕危,與人完全不同的構造,接近食物金字塔的頂端。肉食動物不像草食動物那麼平穩,他們的心臟即使強韌且健康,也只是一時而已。」

「所以,你的動物守護靈動物是什麼?」

韋爾大笑。「我更害怕我需要一個器官,那麼我就得和烏鴉打交道了。」然後他靜默。沉思,如同他彈奏時的模樣。「大夥把我們音樂當作一個珍貴的禮物,但對待的方式猶如這是項義務。如果我不用他們看待的方式去利用我的音樂做事,那麼我只能感到羞愧。」他吐了啜沫,口水使岩石表面顏色變深。「我永遠也不會接受人的器官,小弟……但有些你們世界提供的東西我會欣然接受。」

「像是為你歡呼的人們?」

韋爾思考這句話。「不該說歡呼,喜歡……和欣賞比較貼切。」

 

註四:〈渡鴉與雀〉(The Crow and Sparrow)是威廉.費茲西蒙斯(William Fitzsimmons)在2008年發行的專輯名稱。

註五: 又稱夢罟,是北美奧吉布瓦人的文化中一種手工藝品,使用柳樹來做框,中間編織著鬆散的網或蜘蛛網。奧吉布瓦人相信掛上捕夢網能夠「捕捉」好夢,阻擋惡夢。

註六:飛地是一種人文地理概念,意指在某個地理區劃境內有一塊隸屬於他地的區域。根據地區與國家之間的相對關係,飛地又可以分為「外飛地」(Exclave)與「內飛地」(Enclave)。

內飛地指某個國家境內有塊土地,主權屬於另外一個國家,則該地區稱為此國家的內飛地;外飛地指某國家擁有一塊與本國分離開來的領土,該領土被其他國家包圍,則該領土稱為某國的外飛地。

 

      4 韋爾

 

韋爾感覺自己對萊夫談了太多。應該落跑分解人對他們敞開心胸,在他們的接受中得到安慰,而不是相反。他發誓要更加小心對待自己。

第二天早晨,當父親來電時韋爾正準備舀粥給萊夫當早餐。母親放下研究的病歷書接聽,做好準備面對壞消息,但他們決定按上揚聲器,而事實也證明這消息應該讓每個人聽見。

「今天我們花了半小時狩獵到一頭山獅,」韋爾聽他的父親說。「皮旺已經摘取了山獅的心臟。」

快樂湧如泉源盈滿每個人,即使只見過祖父一面的萊夫,也為這好消息喜出望外。

「韋爾,快去和你的祖父說這好事,」母親吩咐。「快點,趕在壞事降臨之前。」

他迅速拿起吉他並且叫上萊夫與他同行。他們搭電梯下去,甚至不是走梯繩。

 

「你是個頑固的男人,祖父,但你終於得到山獅的心臟了!」他說,然後拿起吉他,準備在移植前演奏一些有關治療的樂曲。

「頑固流竄在我們家的血液中,」老人平靜的回應。韋爾注意到祖父的目光凝視萊夫,不是為了吸引他注意。而是為了避開和韋爾有眼神接觸,這項察覺使他的內心警訊響起。

「祖父,怎麼了?我以為你會很開心。」

「如果心臟是我的,那我確實會非常快樂。」

「什麼意思?」

祖父舉起手指朝向擠滿人群的另一張病床指去,韋爾進來時一心只惦記小消息,完全沒有注意到門邊熱絡的氣氛——顯然不用他說,好消息也早已傳進祖父耳裡。躺在那張床的女子大概才二、三十歲。她身旁的家人都非常開心,儘管她的狀況非常不樂觀。

「那顆心臟是她的,」祖父說。「我已經決定好了。」

韋爾快速地從椅子上起身,力道強到椅子都向後退去。「你說什麼?」

「我們都知道何謂風險,給我只是徒增可能的浪費,巧爾勞烏。當你到了一個歲數,便會領悟若是有機會讓更年輕的人活下來,就知道不該太過執著。她的動物守護靈動物也是獅子。」

「但這顆心是我們家的人狩獵到的,」韋爾激烈的回應,不管音量大到足以讓女子的家人聽見。很好,他們聽見也是好事。「這屬於我們家的,意味這顆心是你的,沒有人能和你爭奪。」

他的祖父的目光又游移到萊夫身上,這使韋爾生氣。「不要看他,這與他無關。」

「旁觀者清。他的想法不會被情感或是其他因素最影響,因此也最為公道。」

萊夫向後退一步,顯然不想和這場家庭紛爭有所牽連,比韋爾希望的還多。

「這是你的心臟。」萊夫只回應這句。

韋爾緊繃的肩膀放鬆,身旁的萊夫也稍加喘口氣,畢竟劍拔弩張的氛圍任誰也受不了,直到祖父說話打破得來不易的輕鬆。「你看,男孩同意我。」

「什麼?」萊夫和韋爾異口同聲。

「這是屬於我的心臟,」祖父說。「藉由法律給我的效力,意味著我有完全的權力決定它的下落。而我選擇給予那名女子當作奇蹟,我沒興趣再聽更多討論。」

韋爾不知道哪個讓他崩潰,是悲傷還是憤怒,或者是兩者同時。

他從心臟病學小屋衝出——但仍無法逃離內心的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緒。很快的,祖父的決定便傳到所有家人的耳裡。一個小時之內,韋爾生著悶氣不懂祖父的思維,同時也忽略萊夫試圖安慰他的字句,他看見家人一一前來:父親和母親,皮旺叔叔和他的家庭,還有祖父最親密的好友。他看見烏娜的身影。所有人都前來和祖父見最後一面。來參加守夜。

「為了他,」母親進去小屋時溫柔的說道。「拜託你了,韋爾。」

他在外頭等到所有人都進去小屋,甚至連同萊夫也早已進去。然後他走過長長的走廊,抵達末端的圓形房間。藍唇女子正好經過他身旁,她的家人亦步亦隨在病床後。她已經準備要進行移植手術。

房裡盡是他熟識的人們,他的家人有些坐在椅子上有些則坐在地板上。萊夫為韋爾拿了張椅子。當他坐下來,韋爾迎向祖父疲倦不已的雙瞳。他開始演奏。起初,他彈奏原先有關治療的曲子,只是他彈的速度太快。可能是絕望操控了自己的手指。沒有人提醒他的速度太快。然後,曲調演換成輕柔的哀歌:彈出的音符猶如磚石,慢慢地舖成一條前往來世的道路。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韋爾完全沉浸在音樂之中,以至於家人們的話語和動作都無法打擾到他。他幾乎沒有聽見他們向祖父說出的最後字句,或是當祖父說起從前有關精神旅途、失落廟宇的故事時,韋爾也是充耳不聞。他忽視了萊夫的存在,此刻他對家人洋溢著無限的愛。烏娜移坐到窗戶旁萊夫身邊的空位,聆聽韋爾的演奏,但即使如此他仍舊沒有和她對上眼。韋爾看見了父親一閃即逝的哀傷。他的父親仍舊穿著打獵時的皮革,就算他的身上仍有動物的血漬,皮旺叔叔也沒換衣。他清楚的聞到室外傳進的篝火燃燒木頭的氣味,聽見他們的感謝,那名女子的家庭隨著音樂緩緩歌唱。

隨著夜晚越黑,朝陽逐漸升起。坦丘也放下堅持,準備好走上最後的旅程。然後,當接近尾聲時,他要求韋爾停止彈奏並向他靠近。

他最後一次要求韋爾,祖父的低語持續了一段時間。韋爾同意,因為他沒有力氣去爭奪明天的各種可能,因為他的祖父只有今天。

許下了承諾,韋爾再次讓自己沉醉音樂之中。待在醫院工作的母親依稀知道時間就快到,對著祖父這一生生命用莊嚴的神情道別。韋爾的拍子隨著祖父微弱的呼氣緩慢減弱;韋爾的音符隨著皮旺叔叔落下的淚水一一彈出。韋爾彈奏,當下只有吉他的音樂浸盈整間房間,直到音符伴隨著祖父的靈魂去到他無法看見的西端。當韋爾的手指終於從琴弦上離去,留下的只剩沉重且無法丟去的沉默。

 

5 萊夫

 

整個部落的正中央,距離村莊有幾公里的距離,到處都是機會之子的墓地。許多家庭採取常見的西方安葬方式,將死者放入棺材安眠,而有些傳統的家庭則是將死者用毛毯裹起後埋葬,其中有些傳統家庭遵循更古老的埋葬方式。雖然韋爾家對於傳統的水準沒有一致,但祖父是非常傳統的老人。他的葬禮是依照古老的方式進行。

坦丘被放置在一塊由棉絮製成的平台上,下方的基座是用杜松樹的枝幹建成。蘆葦編織成的籃子裝著獅子的牙齒。給予死者的食物高掛於桿頭上,點燃了火,原先的星火也逐漸成了飢渴的烈火吞噬一切,煙霧成了風的一份子。萊夫看著,猶記在心。

「我們的祖先相信死者的魂魄會到黃泉。」烏娜向他解說。

萊夫感到驚訝。「黃泉?」

「不是地獄,」烏娜了解他的震驚從何而來。「這是靈魂的歸屬去處,上天堂還是去地獄——在來世這一切都不再重要。」

萊夫不禁注意到韋爾遠離人群,好像他不屬於這個家庭。「為什麼韋爾不參加儀式?」萊夫向烏娜問道。

「韋爾遵循我們的傳統,是因為他深深尊愛著他的祖父。現在他必須決定是否繼續承襲這些習俗,而你也要選擇。」

起初萊夫以為她在說玩笑話。「我?」

「當你的居住申請通過,你將成為我們部落收養的孩子。除了保護你被外頭世界所效法的分解機制,這方式也是讓你官方的成為我們的夥伴。如同這裡每位居民,最終都會抉擇自己的靈魂是屬於部落的牆內還是牆外。」

萊夫努力思考這句話帶來的含意。他從沒想到自己能有安全的一天:他可以回到一個安全的家。

「韋爾的祖父給你一個禮物。」烏娜告知萊夫。

萊夫不禁開始思考會是什麼。期待開始在內心作祟。

「這禮物韋爾也收到,但韋爾並不知道。你知道,坦丘在病床逝世前,要求韋爾帶你去做探索靈境。」

突然,風向轉換,眾人的淚水因煙流下。

 

約略十天的時間公祭,給部落其他人前來追悼,萊夫加入那些準備做探求的團體,紀念坦求的遺願。韋爾也加入他們,尊重祖父生前最後的希望。

探索靈境從一個蒸汗屋開始。裏頭完全是一團混亂,接近一打的十歲、十一歲孩子們,男生和女生擠在一間小房間裡,裏頭的熱石不斷將水蒸發成蒸氣,萊夫近乎難以喘氣到趨近死亡的地步。他們出來後約略喝了一加侖經過鹽漬的仙人掌茶,將難受的悶熱全數還給小屋,感覺很奇特,因為飲用的茶水似乎和他們流出的汗水一樣多。

從前,無論萊夫到哪個團體都感覺自己是最年幼的一位,然而現在他卻認為自己是這群人當中最老的。猶如他對這探求沒什麼感觸般。

蒸汗屋之後是走山。這次探求的目的是不進食:只有杯濃稠、看似猶如毒藥般的茶水,味如嚼根,令人作嘔。

「流汗和禁食的重點是為了身體做好準備,能好好的面對探索靈境。」韋爾告訴他,皮旺是探求任務的負責人,而旅途上韋爾非常不情願的陪同他參與。「當然,我和叔叔可以吃真正的食物。」他補充說道,語氣中帶有嘲弄。萊夫知道韋爾會在這是因為答應了祖父。

第一天晚上,一個孩子說他的探求到了靈境,第二天早晨他告訴大家。視求中他看見之一隻豬帶他去法院,並告訴他會成為一位公平公正的法官。

「他說謊,」凱樂回應,他瘦小不代表他沒有力量,他似乎常常為其他孩子發聲。「敢打賭他的父母希望他說什麼?」

韋爾打算詢問那名男孩真偽,但皮旺只是舉手示意算了。「如果男孩真的看見了靈境,」萊夫偷偷聽到皮旺對韋爾的耳語。「那麼他會放棄原先的謊話,相信真正的靈境。」

隔天,有項射箭比賽。幸運的是,對於萊夫他很喜歡這項運動,之前他參加全市的比賽拿到銀牌,悲劇的是,那段經歷似乎在這沒有什麼作用。他是最後一名。

第三天,萊夫跌倒導致手腕再次作痛。他已經忘記何謂乾淨,蚊蟲叮咬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他既不舒服又疼痛難受,而他的頭越來越痛。

就算如此,這一週為什麼還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候?

每晚他們都會圍繞篝火,而韋爾在一旁彈奏音樂。這是一天下來的重頭戲:皮旺說的民間故事也引如人入勝。有些很有趣而有些則很詭異。萊夫喜歡看見孩子們靠近說故事的人,他們的眼神因為好奇而閃閃發亮。

第四天每個人都焦躁不已。萊夫不確定是否和禁食影響,還是被北方山區醞釀的風暴有關。悶熱難耐的氣溫,孩子們吃著淡粥作為早餐。當艾侯堤將粥灑在連安逤身上時,情況一觸即發,兩個男孩大打出手,萊夫、韋爾和皮旺合力將他們分開。

這沒有平息萊夫對於被人監視的感覺。每當一隻鳥停在枝頭或是飛離樹林時,他都靜靜地凝視森林裡的幽暗。他知道可能根本沒有人在乎他的一舉一動,但當他成為落跑分解人的當下,他無時無刻都被不安糾纏,同時偏執和妄想也成了必要的情緒。分開孩子們萊夫依舊在苦惱,直到皮旺叫他去休息。

起初,一人當在帳棚裡算是小小的安慰,但很快噁心的異味強迫他離開,那些鹿皮散發的氣味和臭襪最終驅使他到帳篷外。他可以聽見有人在清洗的碗盤的談論。巧爾盤腿坐著,機會之子的坐姿,看著灌木叢圍繞的帳篷,希望風暴到時會消散。

「萊夫?」

他向上看,只見凱樂在他面前顫抖身子。凱樂走下來坐在他旁邊,但沒有和他四目相交。當他望進萊夫的眼瞳時說。「我昨晚有了靈境。」

萊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想知道為什麼凱樂會和他說,而不是找韋爾或皮旺。

「所以你看到你的動物守護靈?」凱樂停頓,似乎有些無所適從,所以萊夫引導他。「所以也是豬,是嗎?」

「不是……

萊夫感到驚訝。看去探索靈境的結果非常獨特,對這孩子有很重大的意義,除非這代表他以後的替代器官只能從麻雀身上尋得。

「所以,會發生什麼事嗎?」

「一些壞事。」男孩說得非常小聲,萊夫必須傾身才能聽清楚。

「什麼樣的壞事?」單單幾個字,今早困擾他的恐懼再次出現心頭。

「我無法說清,」凱樂看著他回應,緊張的踩碎腳下的落葉。「但我看見你離開。你不會離開我們的,對吧?」

萊夫感覺酷似一枝箭精準的射到左邊的心口,使他難以呼吸。他試圖記住韋爾說的話。飢餓和出汗會引來一些可笑的幻覺和怪異的夢境。也許有人對他說嗎皮該離開才對,所以才讓他夢到。

「我不會離開的。」他說,希望能安撫凱樂擔憂的情緒,同時他也希望能不再煩心。

「靈境中你在奔跑,」凱樂告訴他。「人們想傷害你……而你想要傷害他們回去。」

 

註七: 凱樂(Kele)音似啄木鳥發出的聲音(Keeley)。

 

6 韋爾

 

早晨,韋爾對皮旺說要去找些能燒的乾柴,但實際上他只是需要一個人。給自己一點空間,好好的想一想。現在,他坐在懸崖邊的巨石上,映入眼簾的是翠綠的景致和寧人的自然,他需要清晰的觀點去思考他面臨的抉擇。從這可以看見他們紮營中央的營火燃燒著,雖然他的理由是去找柴火,但是他沒打算那麼快去執行。

韋爾再也無法忽略內心的埋怨和不甘,這些情緒早在祖父的葬禮之前就已經出現。韋爾用你的樂曲治療我們韋爾用你的樂曲撫慰我們韋爾為了慶祝舒緩耐心靈感彈奏一曲吧。部落看待他的方式猶如他是檯行動點唱機。再也不是,他受夠這一切了。他沒有開關按鈕,也許是時候該為自己演奏,而這是他的選擇。

當探索靈境任務結束,他便履行對祖父的承諾。即使萊夫留在部落,韋爾也決定離開。他已經下定決心離開部落,為了給自己一個嶄新的未來,也是為了烏娜……如果她愛他的程度遠遠高於對於部落的鍾愛的話。

 

7 萊夫

 

萊夫試圖不要對凱樂的靈境感到訝異。萊夫也曾夢見自己跑走,也夢過復仇。不是特別針對某人,而是所有的人。他對整個世界的人一視同仁。感覺猶如鋪天蓋地烏雲籠罩了地平線,難以消除也無法忽略。

「我們在部落裡很安全,邊界有牆防範有心之人,而且也有法律保障我們的安危,」語氣裡的信誓旦旦完全和萊夫心中擔憂成正比。「沒有人會過來傷害我們。」他補充強調,不過感覺比較像是在說服自己而不是凱樂。

說完這些話的幾分鐘後,有某樣物品在樹林裡發出碎裂聲——第二次伴隨著尖叫聲。高亢尖銳、猶如驚喜般的叫聲,甚至聽來有些可佈。

萊夫起身循聲前往,凱樂走在身後。其他的孩子們只是看著面朝下的皮旺,倒地在泥土落葉的領導人。

一劑鎮定彈從萊夫耳邊擦過,近距離的震響在他的耳內迴響,未射中的鎮定彈落在凱樂身後一公尺遠的距離。

「所有人快蹲下!」他大吼,朝向凱樂撲去用手臂保護他。其餘的還聞聲立即照做,全部都趴在地面上,下一秒猶如暴風雨般的鎮定從他們頭上不斷被發射。萊夫瘋狂的環看周遭,卻沒有見到韋爾的蹤跡。

萊夫必須選擇。

即使他只有十三歲而已,但部落的孩子們需要他的幫助。萊夫立馬切換成保護模式,如同過去他幫賽芬那樣。

萊夫努力用僅有的視線去探查幽暗難尋的森林,瘋狂不安的想法充斥整個腦子:他們找到了我他們要帶我去收割營最後我依舊要為自己的信仰被分解。即使害怕,憤怒依舊壓下畏懦的恐懼。這裡應該是庇護所才是。機會之子應該會有保障才是,但是嗎皮能一併談論嗎?也許部落裡有人在情願書送出之前向外供出了他的身分和位置。

凱樂不耐煩的掙脫他的手臂。「為什麼我們不用槍射回去?」

但是萊夫不知道皮旺的步槍放在哪——即使有了槍,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用槍自衛。

「待在原地不要動,」他命令凱樂和其他孩子。「直到我說可以,你們才能動。」然後萊夫像位士兵匍伏前進。其中有兩個小孩失去意識,其一小腿被鎮定彈打中,另一則是背部。剩下的都還醒著。韋爾到底跑到哪去?

他將耳朵壓在地上,萊夫可以聽見不遠處腳踏的聲音,很快的他看見三名骯髒不已的男人們,身上穿的衣服酷似去舊衣店收刮而來。不是男人,他們沒有那麼老。他們幾乎沒有超過十九、二十歲。不是機會之子的人——他們來自外界。

其中有個孩子——他們當中最年幼的女孩——起身跑走。

「不要,寶卡娃!」萊夫大喊。

太遲了。器官海盜迅速的射出一槍,鎮定彈從他的槍身射出,女孩發出一聲短促的叫聲倒下,失去意識。

「大豐收,你們看看,」藉由話語便可得知他是強硬的人,說話的人少了一隻耳朵,他溫柔的擦拭槍身猶如他從出生就擁有它般。梵谷這名偉大的藝術家為了心愛的女人割下自己的耳朵,但萊夫想像面前的人的耳朵是被人在某場打架中割掉。第二位瞇著雙眼,可能他視力差到必須這樣才能看見,或者只是他習慣這樣看待一切。第三位有濃密的鬍子和參差不齊的牙齒,使他看去酷似隻噁心的山羊。「我們發現了滿滿都是老虎機賭鬼的巢穴。」梵谷說。

萊夫起身面對他們,即使他口乾舌燥,仍努力用身子隔絕他們和孩子。「這個小鬼是黃赭色。」山羊男說出沒眼瞎的人都看的見的事實。

梵谷對他感到非常有興趣。「我還滿好奇黃赭小孩怎麼會和老虎機賭鬼待在一塊。」這傢伙聽來像是在高級住宿學校的那種人,但他沒有比較高貴,他就和其他人相同衣衫襤褸和饑餓轆轆。

「交換學生計畫,」萊夫回應。「我希望你們知道,對於機會之子這些暴力舉動觸犯了法律,而且是死刑。」萊夫不太確定是否真有這項法規,如果沒有的話,未來應該要考慮實施。「離開這,我們會當作從未發生過。」

「閉嘴!」瞇眼男怒吼,用他的手槍指著萊夫。

「這些怪胎都還沒有到分解年齡。」山羊男說。

「代表他們的器官在黑市能賣出更高的價格。」梵谷說話並伸出手摸了凱樂的頭髮。「對不對,你們這些小羊排?」

凱樂撥開了梵谷的手,瞇眼男將槍轉向他警告凱樂,但梵谷阻止他。

「我們浪費太多彈藥了,省著點用。」

萊夫努力壓下他的驚恐。他懷疑有什麼辦法能讓這些爛人得到想要的又能遠離這些孩子的辦法。他們專門狩獵孩童,他們要的是能付取金錢的血肉。器官海盜。

「抓我,」萊夫說,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說的話。「我是你想要的商品,我是什一奉獻品,這代表我比其他人更有價值,比黑市裡其他分解落跑人還值錢。」

梵谷微笑。「確實如此,但是這些小怪胎可以讓我賺更多盈餘。」

突然,的一聲槍響。瞇眼男在倒地前雙眼就已經閉上,他的背上有鎮定彈打中的痕跡。那是由一把步槍射出的鎮定彈。

 

8 韋爾

 

當步槍發出第一聲槍響時,原本還在釐清雜緒的韋爾思緒瞬間變得清晰。他跑回營區看見皮旺倒在地上,韋爾停下腳步,除了震驚他知道要儘快回去。他的心臟因為腎上腺素和跑步的因素快速跳動,韋爾安靜的在周遭盤旋,先確定情況後悄聲進入皮旺的帳篷裡拿他的步槍防衛。他發現一個敵人無法看見的位置後,他對準三個人最高的一位開槍,那人像個沒有生命的袋子倒落在地。

現在,他仍拿著步槍瞄準剩餘的兩人,嘗試擊倒領頭的人,不過領導的人速度更快。他一手迅速的從口袋拿出老式左輪手槍——裏頭是真正的子彈——另一手抓向萊夫當作人質。

「看你是要放下槍還是我殺了他。」

兩人互相對峙,沒人敢輕舉妄動。

「朋友,這是三十八口徑,」槍手說。「你可以讓我失去意識,沒差,但我敢向你保證我倒地的時候這位小兄弟也會死。現在放下步槍!」

韋爾放下槍但沒有離手。他沒有那麼蠢到放下武器。槍手認為可行,便將手槍從萊夫頭上離開,把他堆到地上要他和其他孩童待在一塊。

「我想要做什麼?」韋爾問道。

領導者和他的同夥竊竊私語——那位蓄鬍的很難看的男孩。他從口袋裡拿出東西丟向韋爾。「上週,我們在丹佛發現這。」

明亮紅色作為背景色,上頭有個飛行員,符號的標語寫著:尋求機會之子的器官給予者將有高額獎賞

靈光一現。他們是海盜?還是這些人入侵者只是被器官海盜派來的?

「機會之子皆受到保護。」韋爾說。「我們不能被分解。」

「感謝你的解說,海華沙註八。」領頭說,他躁亂的黑髮有嘗試梳平的痕跡,因泛油而發亮的頭髮也無法掩蓋他少一隻耳朵的事實。「這項請求不太合法,但是報酬值得我們冒險。」

「讓我們切入正題,」另外一位器官海盜說。「這些小鬼中有誰有特殊技能的?」

孩子們沉默,直到蘭安莎說話。「諾娃會微積分。她對於數學很擅長。」

「喔,蘭安莎,真的?」諾娃說。「怎麼不說妳那超強的射箭技術?」

「妳們都給我閉嘴!」萊夫大吼。「不要爭對彼此。他們這些垃圾就是想看見我們這樣起鬨。」

山羊臉怒瞪萊夫一眼,用力地踹向他。

韋爾再次拿起槍,而領導者也舉起手槍指向他。「讓我們先深呼吸?」

萊夫滿臉泥垢,對於什麼事都好奇的神情不再。他與韋爾四目相交,讓他知道他還好。有些擦傷但沒事。韋爾有生以來初次感到無能為力。如果是祖父面臨,他會怎麼做?

「妳們的分享真棒,」拿槍的領頭對著孩子們說。「也許我會好好利用每個人的特質。」

「若你們敢傷害孩子們一根寒毛,」他說。「我們部落所有人會誓言找到你們,然後讓你們付出代價,而且相信我,我們很樂意結束你們這些殘渣的生命……但如果你們離開,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這可由不得你!」山羊臉說。「我們才是老大!」

「那就聰明點!」韋爾說。用完早餐離開時,他把吉他留在叔叔身旁,那時他還坐在木樁上尚未昏迷。沒有人敢多說一句,兩名海盜耳語交談。密謀和選擇。

韋爾知道他要怎麼做才能保護孩子們。拯救萊夫和皮旺。

他放下叔叔的步槍走向吉他。

「嘿,」山羊臉對他大喊,並拿起地上的步槍。「你以為你可以逃去哪!」韋爾拿起吉他坐在木樁上,他知道這才是真正屬於他的武器。

他想起的是烏娜的臉。還有她和他說的最後一件事。她用峽谷裡罕見的木頭雕刻了某樣物品——原物來自的樹已經被科羅拉多河淹沒好幾個月——當他因為探索靈境離開部落時她給了他成品。現在他拿起女孩做給他的字符串,用手指用弄這物品,回想她說的話:

吉他男孩,我不會想念你。」她說,意味著烏娜會很想他,只不過口是心非。

他在字符串上輕輕地留下一吻,然後放進口袋。他不會浪費他的才華在這些怪物身上。他會用手指彈奏任何想到的音樂。他會釋放他們的貪婪、心中的惡意和血液中的腐敗。他們會忘卻原先的目的,直到慾望化作灰燼,他們的眼中只會注意到他,忘記其他人的存在。

「告訴我這樣做值得。」韋爾低語開始演奏。

音樂開始在營地、森林間翱遊。他一開始先用複雜的巴洛克當作前奏,再來接續他們機會之子熱情歡唱的樂曲,完結的時候再以他最愛的西班牙音調做收尾,整個過程他的憤怒和音樂一同釋放。指責。整段音樂充滿了自信和激情,令人讚嘆的當下也能清楚的感受到對於他們三人所做所為的指責。每次觸碰音弦都使他的手指感到觸動,猶如靜電般觸及韋爾的指尖,甚至連同周遭的樹木與同為之憤慨。

如同往常,演奏結束後觀眾們只用寂靜讚賞他的才能。甚至那位領頭的人槍也放下,好像他忘記自己手上還有槍這回事。有事發生了。產生了某些變化。

有人在鼓掌。

他看著仍坐在泥堆的萊夫,槍油因方才的威脅沾到他的脖子上附近的皮膚、臉頰上的泥土依舊還在。然而萊夫的雙眼有神,目不轉睛地注視韋爾。他用自己的力量開始拍手,用鼓掌打碎脆弱的沉默。然後凱樂加入,再來是諾娃,之後還有意識的孩子們開始拍手。喝采成了一種獨有的節奏,因為掌聲一致的拍出,綿延不絕。

另一位同夥開始大笑。「請見諒我的同伴,和你分享,他的兄弟死於拍手黨的突襲。」

看來他們炸錯人了。韋爾想要這麼說,但是他意識到拍手比說話的力量還巨大,鼓掌的聲音趨近一致、逐漸響亮。

最後掌聲終於結束,萊夫是最後一位停止拍手的人,雙手都因為不同拍擊而發紅。

器官海盜的領頭和韋爾對上眼,他們傳遞的訊息只需意會。「很高興你與魔鬼做了交易。」然後他命令同夥把孩子們綁起來。

「那霸彼怎麼辦?」山羊臉問,指著他的同夥。

領頭的只是看著沒意識的人,然後舉起手槍給了他一個痛快。「問題解決。」

他們拿出膠帶和繩子,然後將孩子們的手和腳綁起來,六個人綁在一塊,編繩纏繞他們的四肢使他們無法行動。凱樂欲妄作嘔但韋爾用眼神阻止了他。

山羊臉將萊夫綁在皮旺昏迷倒地附近的樹,讓萊夫一人和繩子做困獸之鬥。

「讓我道別。」韋爾向領頭說話。

對方坐在韋爾方才彈奏吉他坐的木樁上,他揮舞鎮定槍警告他不要搞小動作。顯然韋爾目前價值連城,不能用手槍打壞商品價值。「給我快點。」

當山羊臉把萊夫綁在樹上後,韋爾走向他。山羊臉退開一步讓韋爾道別,他挑釁的看著他,希望韋爾犯傻攻擊他。

「韋爾,你在做什麼?」萊夫低聲說著。「這些傢伙是認真的,你不是去商店買個東西就會回來。」

「這是我的選擇,萊夫。現在你的工作就是照顧這些孩子。讓他們冷靜下來、安慰他們。皮旺幾個小時後就會清醒。你很安全。」

萊夫只是吞下難過,點頭承擔朋友交付的責任。

韋爾最後留下一抹狡猾的微笑,兩名器官海盜拿了他的吉他和抓著他離開。「謝謝你的鼓掌,小弟。」

 

註八: 海華沙(Hiawatha),美洲原住民史前人物,奧農達加部族領袖,被認為是易洛魁聯盟的創建者之一。

 

9 萊夫

 

村莊裡三個小時後,萊夫靠坐在皮旺充滿灰塵的卡車副駕駛座旁,當皮旺像警長轉述發生何事時,他沒有特別仔細去聽。萊夫只是一一目送驚魂未定的孩子們回到他們各自溫暖的家。只有凱樂回頭向萊夫說再見。

警長回到車上向警局報告,然後回到營區去調查霸彼的身分,那位被梵谷殺死的器官海盜——可能是希望有人會出現帶走屍體,而不是丟下一具無法提供線索的屍體。

萊夫很難不注意到警長看他的眼神多麼的冷冽,那是對他的指責。

 

「你的請願申請被長老會議拒絕,」韋爾的母親告訴他,她的語氣中是難以卸下哀痛,一部分是他無法留下,一方面則是她的兒子再也無法回來。「我很抱歉,萊夫。」

他接受這項壞消息,堅忍的點頭。他很清楚知道結果會是如此。當他從探索靈境的任務回來後,每個人看他的眼神不如以往親切。他們認為萊夫是噩耗帶原者,去到哪就會有死亡,猶如他是移動的墓碑,而韋爾的姓名則刻在他臉上。沒有任何人預見巧爾勞烏會被器官海盜抓走,那些不懂他的人不曉得韋爾就此永別。韋爾的音樂——他的精神——部落裡任誰也無法取代。將來會有非常長的一段時間,人們為他的犧牲療傷。沒有人能去責怪誰令他們痛失了他。除了萊夫。即使他們允許萊夫留下來,他也知道部落不再會是庇護所。

皮旺志願帶他到部落位於北區的出入口:那有巨大的青銅拱門,並用綠色的玻璃鑲嵌。萊夫向前傾可以看見鐘樓裡的銅鐘,還有比擬真實大小的青銅馬兒雕像作為裝飾。韋爾告訴他底下有隱藏的電線使馬可以假裝在玻璃拱橋上奔跑。有時當暖燥風吹過峽谷時,孩子們會帶在遠處希冀能看到馬兒奔跑的模樣。

「我要去哪?」萊夫隨口問起。

「這得由你決定。」皮旺靠向他,拿起一旁的手提箱。從裏頭拿了一疊現金給萊夫。

「太多了。」萊夫拒絕,但是皮旺搖頭不肯接受他的婉拒。

「接受這份禮物,代表你願意尊重我……代表你尊重他。」皮旺說。「孩子們和我說在韋爾出來之前,你是怎麼樣犧牲自己換取他們的安全。他們抓走韋爾不是你的錯。」

萊夫收下了錢並放進口袋。當他下車時握住皮旺的手,謝謝他。

「我希望你的動物守護靈會引導你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你可以睡得安穩的家。」皮旺說。

萊夫關上車門,沙塵在車子迴轉時揚起,很快的卡車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當下,萊夫才意識到他尚未完成探索靈境。沒有任何動物能指引他未來的方向,等待他的是一團迷霧。

當他離開時一位保安人全向他點頭,萊夫朝著一百公尺外的公車站牌走去。他眼前只有貧瘠的荒原,風滾草被風吹的不停轉動,地平線的那端,感覺不會像這荒煙漫草。

他邊走邊數皮旺給他的錢有多少,足夠讓他離開這裡但對他而言仍不夠遠,自從那天因為什一奉獻律法被家人送去分解,世界各處都無法讓萊夫遠離經歷的事。

韋爾用音樂拯救了他,教導他有關機會之子的知識,而且他從器官海盜手中藉由犧牲自己救了萊夫。

萊夫會用盡一生的力氣給予韋爾掌聲。

公車時刻表顯示下班車要在三十分鐘後才會到站。他不打算研究下站會到哪。萊夫知道無論去哪,眼前只有黑暗和絕望陪伴。萊夫已經一無所有,所以他也不用擔心會失去什麼。怒火熊熊燃燒,填滿了內心的空虛。仇恨給他力量。

當他凝視自己的雙手,萊夫看見了未來他鼓掌的目的。這是屬於他的靈境,充滿了力量,他知道憎恨會帶來什麼樣的可能……它會成為助手,協助他撕裂這世界的完美假象。

 

10 韋爾

 

酷似朝向天際飛遠的烏鴉,韋爾離開生活一生的部落,但和他遠先所設想的完全不同方式就是。內心深處,他依舊期望委員會——或者部落裡的人會集結人——用某種方式拯救,但沒有任何人來。

海盜們沒有載他去收割場,反而是將他送到一間私人醫院。內部高雅的裝潢,之間的玻璃帷幕只能見到些微的柔和燈光,無法看見隔壁的病人,牆上的壁畫是經由設計師操手。有許多人照料他,猶如他是一位搖滾巨星般受人崇拜,他們提供各式各樣的食物,儘管他一點也不餓。他可以聽任何音樂、他能看最新的電影,還有遊戲、書籍和電視當作消遣,但這些都無法使他分心,韋爾只是注視著門。

第三天,神經科醫師和外科醫師帶著一位嚴肅的金髮女子出現,要求他彈奏吉他給他們聽。儘管心在淌血,他依舊彈的完美無瑕,令他們印象深刻。韋爾內心仍期望他的演奏會使他們茅塞頓開,讓他們放他自由。韋爾內心仍期望部落某個人來到門口成為他的救星。但沒有人來。

第四天,他的行動受到限制。護士進來未注射一劑不知名的藥物,使韋爾昏昏欲睡。他們推著躺在病床上的韋爾到手術房:明亮的燈光、慘白的牆壁和無語的監視器,無菌紗布貼在他身上。感覺好冷。沒有任何地方比的上家,這裡一點也不像部落的外科小屋。

他感到絕望。他們正在準備分解他。而他只能獨自面對他人生的尾聲。

然後韋爾看見熟悉的面容。這幾天她曾經出現在他面前,金色頭髮被包在帽子裡,她不像其他人戴著面具。好像看見她的臉比這間無菌室還來的重要,他並不驚訝會看見她。雖然女子從來沒有和他介紹自己,但是他有聽到別人稱呼她為蘿貝塔。

「巧爾勞烏,你還記得我嗎?」她問,可以聽見她極力隱藏的英國腔,沒有仔細聽會以為她是美國人。「我們昨天有見面。」這次女人毫無瑕疵的發音。試圖嘗試討好韋爾,這令他感到困擾。

「為何妳要這樣做?」他問。「為什麼是我?」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尋尋覓覓一個正確的人。你將參與一項偉大的計畫,這個實驗非常的壯觀。它將會改變世界。」

「請妳告訴我的父母我發生什麼事?我拜託妳了?」

「對不起,韋爾。這件事不能外流。」

這比死亡還慘。他的雙親、皮旺和烏娜,從此以後只能哀痛他的悲劇,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後來。

她的雙手緊緊握住韋爾顫抖的手。「我想讓你知道,你的天賦不會浪費。這雙手和你有關音樂的神經元都會完整的保留下來。我會非常珍惜你的才華,我知道這對你很重要。」

這完全韋爾當初所想的完全不同,他的音樂天賦會被展現出來,只是他將被分解,堅持的思緒漸漸的流逝,好像有人一點一滴抽走他的思緒。

「我的吉他……」他的牙齒開始打顫,忽略他無法感受腳趾頭存在的事實。

「很安全,」蘿貝塔很快的回應他。「在我這。」

「送回去。」

她猶豫了片刻後同意。

這讓韋爾放鬆,全身的緊繃一瞬間放下所有的警戒。很快,他聽不見蘿貝塔說的字句。黑暗蓋去了他的雙眼,明明他還張開雙眼看著她。

然而在一片空無中,有人正在接近他,一位他熟悉再不過的人。

「祖父?」他知道他有說話,但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是的,巧爾勞烏。」

「我們要去黃泉嗎?」

「我們會的,巧爾勞烏,」他的祖父說。「我們會的。」

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韋爾在也不會感到害怕,因為有人來了。

 

11 烏娜

 

沒有煙霧傳訊。

沒有委員會錯綜複雜的法律調查。

沒有人去拯救被器官海盜抓走的他。

最後,部落發現韋爾的吉他莫名的回到部落,上面沒有任何的地址便知道韋爾已經成了分解完後的區塊。

烏娜將吉他擁入懷中,想起那些過往美好回憶:五歲時,韋爾用沙為她推成一座山谷;六歲時,她凝視韋爾眼裡的寧靜與歡樂,要求他娶她;當坦丘死亡時,她坐在萊夫的身旁看著他的悲傷用音符宣洩。當他說再見時,韋爾的手握著她的手。

每一個與他有關的回憶,都伴隨著獨有的配樂,她每天都能聽見,那些樂曲隨著風兒吹拂、穿梭樹林間到烏娜耳裡,挑起她的快樂和折磨她的失去。或許也是安慰她,提醒烏娜沒有人能真的迷路。

當她將吉他放置在工作檯上時,烏娜試圖堅持信念。沒有屍體,只有吉他而已。所以她輕柔、溺愛的撫弄音弦,並準備好在明日的葬禮上送走韋爾最後一程。

烏娜會說出內心的思念,但是她不會說心中湧起的怪異希望,不知何故,感覺會再次聽見韋爾的音樂,大聲、純淨的喚呼她的靈魂。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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