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選擇我。

書名:摧毀我:茱麗葉三部曲外傳 Destroy Me
作者:塔赫拉.瑪斐 Tahereh Mafi
譯者:吉娃娃

【內容介紹】

擊碎我:茱麗葉三部曲Destroy Me)一書中,認識掌管四十五區的華納,一位對於力量著迷的軍人,他的冷酷以及無情令人憎恨不已。外傳將以華納的視角,更近一步認識這位又愛又恨的軍人。

 

茱麗葉對華納的肩膀射了一槍後,留下受傷的華納一人,攙扶受傷的亞當逃離,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華納是沒有那麼容易放棄目標的。

回到基地後,致命的彈傷隨著時間逐漸復原,華納用盡所有力量,檢查手下的軍人是否還有叛逃的可能性,並制止四十五區發生的暴動。他依舊迷戀逃離她身邊的茱麗葉,他的首要任務就是找到她,把茱麗葉帶回他身邊,並且處置那兩位帶走她的軍人。

但是,這項意外使重建組織最高指揮官來到四十五區,糾正兒子犯下的錯誤,同時最高指揮官內心對於茱麗葉強大的力量還有其他的盤算,是華納不希望的設想。

一次意外的追查,華納發現茱麗葉的筆記本,裡面紀錄近一年來在那間囚牢的所有感觸,隨著紙上的文字,華納也漸漸的認識到真正的茱麗葉,同時對於茱麗葉的感情也日益成長,而愛也讓這位冷酷的軍人慢慢地卸下所有防備。

 

《摧毀我》和《撕裂我(Fracture Me)收錄於《成為我(Unite Me)一書


 

 序曲

 

我被子彈射中。

而且事實證明,槍傷比我想像中還更疼痛難受。

我的皮膚因為鮮血感覺濕冷,每次吸氣都變的痛苦難耐。疼痛在右手臂對著我嘶吼,讓我很難集中精神。讓我不得不瞇起雙眼,硬咬牙保持清醒,強迫自己保持警戒。

週遭的混亂令我惱火。

有幾位軍人嘶吼呼喊,甚至有些人還觸碰我,當下讓我很想把他們的髒手給砍斷。他們只是不斷叫喊「長官!」,仿佛他們還在等我的下個命令,因為他們若是沒有我的指令,也不知道下個行動該如何執行。現實的痛楚逐漸模糊了我的視線。

「長官,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另一聲哭喊。但這次我對這聲音並不反感。

「長官,拜託回應我的聲——

「我是被槍射中,狄拉路,」我努力維持平時威嚴的語調,看著他淚眼汪汪的雙眼。「不是變成聾子。」

忽然四周所有雜音消逝。軍人們閉上嘴。狄拉路直盯著我。擔心看著我。

我嘆口氣。

「把我扶起來,」我命令他,稍微移動身體,小小的動作。我眼中的世界變的矇矓,試著穩住自己。「告訴醫護人員準備我的病床。在這段期間,我會抬高胳膊繼續壓住傷口止血。子彈可能讓我某處骨折或是撕裂,這樣的槍傷需要手術治療。」

狄拉路沉默了一段時間。

「很高興看見你沒事,長官。」他的回應聽來相當緊張,顫抖使他的聲音不斷發抖。「很高興你並無大礙。」

「這是命令,中尉。」

「當然。」他低頭,迅速應聲。「遵命,長官。我該如何下達指令給軍人們?」

「找到她。」我告訴他。張嘴說話變的愈來愈困難。每說出一字我都得喘一小口氣,我的額頭面前有隻手左右晃動。我的冷汗涔涔冒出,感覺我正失去意識。

「遵命,長官。」他幫助我起身,但我只是抓住他的胳膊。

「最後一件事。」

「長官?」

「肯特,」我說,我的聲音開始失去原有的音準。「確保找到他時,那條小命還在苟延殘喘。」

狄拉路抬頭看向我,雙眼瞪大。「軍人亞當.肯特,長官?」

「是的,」我對上他的視線。「我要親自料理他。」

 

& 1 &

 

 狄拉路手拿著筆記簿站在床角旁。

在這早上,他已經探訪我兩次。第一次是醫護人員證實手術之後的我狀況很好。他們說只要這禮拜我安分的躺在床上休養,讓新的藥物發揮藥效,若沒意外的話,應該能加速傷口的癒合時間。此外,照這復原的程度,我很快就能恢復平時的作息,但至少有一個月我的右手必須帶上吊手帶。

我告訴他們這是非常有趣的建議。

「拿我的褲子過來,狄拉路。」我緩慢的從床上坐起,過程中試圖穩定自己弱不禁風的腦袋,這些新藥讓我感覺反胃。基本上,我的右手臂對我完全沒有任何用處。

我抬頭看向狄拉路。後者雙眼直視著我,眼皮連眨都沒眨,他的喉結因為張口欲言,而在喉嚨裡上下滑動。

我壓抑想要吐出的嘆氣。

「是什麼事?」我用左手穩住身子,勉強自己不要再躺回舒適的床墊。從我起身的那一刻,用盡每一盎司的力量遏止內心休憩的欲望,因此我手緊緊的抓住一旁的床架。 狄拉路傾身想要扶我,但我揮手拒絕他的幫助,然後閉上雙眼抵抗難耐的疼痛和惱人的暈眩。「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我對他說。「壞消息早晚都要說,晚說比不代表事情就有轉圜的餘地。」

他口吃了兩次才顫顫說出。「軍人亞當.肯特已經逃跑了,長官。」

我的視線閃過耀眼的白光,逼的我必須閉上眼皮適應那道刺眼的光束。

大口的呼氣之後,我用沒受傷的手將頭髮往後梳。感覺乾燥、油膩,頭髮沾黏的塵土混合我受傷時流出的血。當下真的很想用安然無恙的左手,憤恨的打穿牆壁。

但我沒有這樣做。相反的,我甚至恍神了一下才回到現實。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環境,週遭沉悶的空氣、難聞的氣味、門外的噪音和沒有秩序的腳步聲。我討厭他們幫我穿上這件粗糙的棉褲。我討厭自己沒有穿襪子。我想要洗澡。我想要改變。

我想餵亞當.肯特的脊椎吃一顆子彈。

「繼續,」我要求。我步調緩慢的走向浴室,離開床舖時不免打了寒顫,冷冽的寒氣擊中我眷戀帶給我暖意的皮膚,加上我現在赤膊沒有穿襯衫。繼續保持冷靜。「繼續報告,別告訴我你只帶來這項消息,而沒有其它有關他們的線索。」

我的思維猶如經過精心設定的人性控制系統。我幾乎可以看見大腦對於每件事產生的建議和作為。只要無法幫助我的舉動就會被我捨棄。我只專注在需要完成的事物上:最基本的生存和我整天必須處裡的瑣碎事件。

「當然,」狄拉路的語氣中多了恐懼,這樣的反應讓我酷似被針扎了一下,但我很快把那種感觸屏除。「是的,長官。」他繼續。「我想我們大概能推測出他們逃離的位置——我們有證據指出軍人肯特——和那女孩已經逃跑——還有,軍人岸本健司也一同逃跑——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們是一夥兒的。」

被我封鎖的情感開始起了騷動,劍拔弩張的想要衝破枷鎖。回憶。理論。低語和感覺。

我把這些多餘的感受推下深不可見的懸崖。

「你的理論很好。」我搖頭。後悔。再次閉上雙眼抵抗藥效的迷亂。「不要給我不可靠的訊息,我會自己推論出最有可能的真相。」我努力開口說出字句。「我要確切的証明。不要給我空談的理論,中尉,不然就退下直到你有實際的報告再來找我。」

「有輛車,」他很快的回應。「有輛車被偷走,長官。我們沿著軌跡追蹤到一處不明地點,但後續的方向從全球衛星上消失。全球衛星無法顯示之後的路線是因為這輛車已經不見了,長官。」

我抬起頭。這句話得到我所有的注意力。

「我們沿著全球衛星雷達,」他繼續說,聲音比方才還平靜些。「抵達某處孤立、貧瘠的土地,我們有搜遍整塊土地,但還是一無所獲。」

「很好,至少有了眉目,」我用手按了後頸緊繃的肌肉,我可以感覺自己的弱點埋藏在我的血骨之下。「一小時內,我要在L室看見你。」

「但長官……」他說,眼神看向我經過包紮的胳膊。「你需要一些時間復元——還有復健——你會需要一位助手在你身旁攙扶——

「退下,中尉。」

聞畢,他猶豫。

幾秒鐘過後。「是的,長官。」

 

& 2 &

 

我設法讓自己在洗澡時不要暈過去。

雖然只是擦澡而已,但仍讓我的感覺比方才好許多。我的幸福門檻不高,事實上還滿低的,而槍傷所造成的後果可能讓我無法跨越這門檻。我平日最常做的就是洗澡。一天吃六餐,不過每餐份量不多。我每天會撥出兩小時訓練自己的體能,鍛鍊自己的體魄。還有我討厭打赤腳。

現在,我卻不能穿襯衫,肚子被飢餓抱怨,感覺身子疲倦,而我還赤腳走進我的衣物室。這我無法忍受。

我的衣物室劃分整齊。襯衫、領帶、長褲,西裝和靴子。襪子、手套、圍巾和大衣。每個區塊依照顏色的排序分門別列,由淺到深。每件服裝和配件都是精心選定和製 作,為了貼合我的身材,襯托我的地位。著裝完成以前,我無法認出自己是誰,而這就是我生命的一部份,我的一天也是這麼開始。

但我現在腦中沒有任何頭緒我應該如何打扮。

早晨他們遞給我一罐藍色小瓶子,我接過瓶罐時手不由自主的顫抖。兩顆正方形狀的藥丸被在舌片上因為唾液化開。我不知道他們對我有什麼企圖,只知道他們補充我因為槍傷而流失的血。於是我輕輕的靠在牆上,直到我的心神恢復正常,直到我感覺雙腳有了力氣。

這,稀鬆平常的挑戰。不是我期待能跨越的障礙。

我先穿上襪子,一種純粹的快樂從心中油然而生,這比槍殺一個男人還要付出更多努力。簡單來說,我很好奇醫護人員是如何處理我當時被子彈射中的衣服。衣服我捫心自問,只有衣服我只注意那時我穿的服裝。沒有別的。沒有任何細節。

靴子。襪子。長褲。毛衣。穿上我的軍事夾克,一一扣上夾克上每顆鈕釦。

整排的鈕扣被她解開

充其量只是小小提醒,但對我而言也足夠了。

我試圖對抗這段回憶,但卻猶如幽魂般的縈繞我腦海中不肯離去,當我越想去忽略,它便變本加厲的化作一隻巨大的魔物,從牢籠中掙脫擾亂我的心神。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此時必須依靠牆壁才能站立,直到感覺牆壁的冰冷傳至我的皮膚,呼吸急促,而我閉上雙眼想要壓抑那些情緒,卻只得到屈辱如浪潮朝我捲來。

我知道她驚慌失措,惶恐不已,甚至做什麼事都畏首畏尾,但我從沒想過哪些反應是因為我而出現的。當我們兩人相處時,她的進步我全都看在眼裡,這幾個星期她似乎過的更加安逸。更加快樂。更加舒適。打從內心深處,我相信自己讓她看見我們攜手迎向的未來,而她會想要陪在我身旁,縱使這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

我從來都沒想過,她的新樂園是來自肯特。

我用我的手覆蓋住我的臉,甚至是嘴。一字一句我都對她說。

我在她身旁的緊張。

我碰觸她時的悸動。

我的下巴因她緊繃。

如果只是單純的性衝動,我敢肯定我不會遭受內心的百般羞辱。但我不只是想要她的身體而已。

舜然,我懇求腦海只剩下四面死白的牆身。牆壁。白色。混凝土。空蕩蕩的房間。開放空間。

我攻擊包圍我的牆,直到它們碎裂不再成型,隨後我再次用思想建立相同的事物,取代原先牆已被破壞的位置。我不斷的創造,動也不動的待在原處,直到我的頭腦清醒,不再受現實荼毒,週遭什麼也不剩只是一間白色的小房間。一盞燈孤寂的吊在天花板上。

整潔。初始。不受干擾。

突如其來的洪水淹沒我建立的房間,忍氣吞聲,努力對抗已經攀升到我喉嚨的恐懼。我將倒塌的牆推回原位,讓我有更多立足的空間,直到我終於能鬆一口氣。直到我能站起。

有時,我會希望自己能短暫神遊一會兒。我想要脫離這破舊的身體,但我的枷鎖太多,束縛無法輕易卸下。這種生活的代價就是如此。經過一天的臥傷在床,我無法藉由鏡像看自己情況有多麼糟糕。

驟然,我討厭自己。我要盡快離開這間房間,並在我的思維對我的舉動開戰之前。我第一次做了個草率的決定,只花點心思注意我的穿著。我穿上一件新褲子,決定不穿襯衫,沒有受傷的左手臂穿過外套衣袖,右邊因為無法穿上外套,便將外套披在右肩上,連帶覆蓋我受傷的手臂。這樣看去相當可笑,但明天我會找到更好的方案 解決這樣的困境。

首先,我必須踏出這間房間。

 

& 3 &

 

狄拉路是部隊中唯一不恨我的人。

雖然他大多時間在我面前因為害怕而顯得畏畏縮縮,但不知何由他對推翻我的地位沒多大的興趣。我隱約可以感覺的到他與他人的不同之處,這也讓我打從內心疑惑。狄拉路可能是唯一高興我沒死的人。

當我把門打開時,舉起沒有受傷的手示意一旁的軍人無須上前攙扶。需要用盡全身的力量讓我的手指顫抖,方便拭去額頭上幾滴冷汗,但這並不我會允許自己的軟弱。這 些軍人一點也不在乎我是否安全,他們只想細看我此刻有多麼虛弱,想知道我成了隻病貓。他們好奇我理智的裂縫有裂的多深。但願我也不知道。

我的工作是領導。

我被子彈擊中,但是那不足以奪我性命。有些事情需要管理,而我就是下令的那人。

她的名字變成禁語。

我抬起緩慢的步伐前往L室, 動作使我的手指不斷緊握片刻後鬆開,緊握鬆開,不斷重複。我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些走廊有多麼的長,從沒意識到走廊上有那麼多的軍人站崗。他們的眼中盡是無限的好奇和深沉的失望,兩種情緒不曾逝去,只因為我還站在這沒有死亡。我甚至不用和他們對上眼就知曉他們內心的渴求。但知道這些感受只是確保我的命會比他們活的還久。

任何人都無法從我的死亡得到滿意。

 

「不。」

我第四次揮手拒絕詢問茶或咖啡的人。「我不喝含有咖啡因的茶,狄拉路。為什麼每次用餐前你都要問我?」

「我猜我只是希望有天你會改變心意,長官。」

我抬頭看他。狄拉路露出非常奇妙的笑顏,搖搖欲墜,那笑容似乎隨時就會碎成千萬片的模樣。雖然我不是很確定,但我認為這句話只是玩笑。

「為什麼?」我伸手拿了片麵包。「我有足夠的精力讓我維持精神。只有白痴會依靠豆類或是葉片讓自己保持清醒。」

狄拉路不再微笑。

「是的,」他說。「說的沒錯,長官。」語畢,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食物。我看著他的手指將一旁的咖啡移開。

我把麵包放在盤中。「我的看法,」我對他說,靜默片刻。「不應該讓自己依賴性那麼重。藉由專注保持精神。清晰的腦子能讓邏輯思維運用恰當。即使我不認為這有關係可言。」

「當然,長官。」他低語。幾秒鐘內他沒有任何動作。但之後我看見他端起他的咖啡。

狄拉路。

他,我想,是我唯一能有的談話。

狄拉路最初會被分到這一部門是因為我的父親,並從那以後命令在這不得離開。縱使他估計已經四十五歲,我算是他軍中的晚輩,但他仍堅持在我身後聽從我的指令。從我還是年幼的孩子,我就認得狄拉路的模樣,幾年前一群人常在我們家開行政會議,內容關於接手重建組織。

每一天,感覺重建組織的會議永不停止。

我的父親一直是會議的核心,他計畫所有的事,安排所有的戰略,壓低音量引導會中話題,我不被允許成為其中的一份子。這崩壞的世界掌握在這群開會的男人手上, 所以當我看著面前的狄拉路時,不禁納悶為何他會就此滿足,難道他不想擁有更多權力。他從一開始就屬於這政權的一小部份分支,但不知何故他對於目前的地位似乎死而無憾。當我給予狄拉路成為隊長時,他選擇服從他人;當我給予狄拉路較高薪資時,他拒絕被我提拔。雖然我很欣賞狄拉路的忠誠,但他的無私奉獻卻讓我感覺焦慮。狄拉路貌似不想超越此時的自我。

我不應該信任他。

而我還是違背信念。

但想必是因為失去清晰的腦袋和我對話的緣故。這群軍人除了冷酷的距離外,我無法察覺他們的心思,不僅因為他們希望我死亡,而是因為我還是他們的長官,我有責任要顧,還要做出無偏的抉擇。此時,我被判處無限的孤獨,一種絕對的孤寂,沒有人能同行,心思必須屏除,留下我一人呼吸。我看著自己成為一位冷酷的領袖,一蹴而就,沒人質疑我的權威,或是提出與我相反的意見。沒人會輕易地和四十五區的領袖、長官說話。友誼,在我的過往中不曾出現。那是身為孩童才需要的歷程,而我不再是小孩。

除了。

一個月前,有人讓我打破這項規範。有史以來,只一人膽敢注視我的雙眼;那人絲毫也不畏懼對我說話;同樣的人在我面前表露真實的情感,憤怒的情緒沒有掩藏;當下,陌生的情感出現,從有記憶以來,是唯一一位敢挑戰我,她對我的聲音是那麼高亢——

我閉眼,冷靜幾秒後睜開,感覺猶如今天重複過了十次。我慢慢鬆開緊握手中的叉子,把它放在餐桌上。我的手臂又開始顫動,我伸手進我藏有藥物的口袋。

「長官,一天之內不該吞食八顆那種藥物。」

我打開瓶蓋並抖動瓶身,三顆藥丸掉落手中後被我一口而盡。我真的希望手臂能立即停止顫抖。手臂的肌肉緊繃,肌肉繃的無法舒緩。嘗試伸展手臂。

不想等待藥片溶解發揮藥效。我咬住嘴中的待溶的藥物,用牙齒磨碎它們的堅硬,反覆咀嚼。作嘔的藥味出現,金屬的銅銹味,剛好可以幫助我集中精神。「說些肯特的事。」

狄拉路打翻他的咖啡杯。

餐傭因為我的命令離開,留下狄拉路一人清理,他要為收拾這團他自己造成的混亂。我坐回椅子上,雙眼凝視著狄拉路身後的牆壁,細算我今天浪費了幾分鐘凝聚專注。

「放下咖啡。」

「我——是的,當然,我深感抱歉,長官——

「停。」

狄拉路手中吸滿咖啡液體的紙巾掉落。他的手靜止不動,停在盤子上方。

「說。」

我看著他的喉結上下移動,他拘促不安的吞咽,猶豫不決開從何說起。「我們一無所獲,長官。」狄拉路低聲說。「那幢建築物應該不可能被找尋到,更不用說進入裡面。避難門原本被鏽壞的螺栓鎖死,但是當我們找到門時,」他繼續。「當我們看到門時,門……由內而外被摧毀。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釐清原因。」

聞聲,腰桿挺的更直。「什麼意思,摧毀?」

他搖頭表示自己仍搞不懂。「這……非常奇怪,長官。門的位置……完全錯位。酷似某種生猛野獸為了離開而撕裂門身。原處只剩一個洞,凹凸不平的洞就在牆的中央。」

因為站起來的速度太快,我必須緊緊抓住桌緣才能穩住晃動的身體。我氣喘吁籲思考所有讓門炸開的可能性。而我不禁一再想起她的名字,愉悅的痛處出現,不斷縈繞在這問號上,因為我知道別無他人,必定是她。她一定是做了什麼非比尋常的事,即使我沒有眼見為憑也知道是她。

「叫運輸機待命,」我告訴他。「十分鐘後在四分隊會面。」

「長官?」

我已經離開。

 

& 4 &

 

從中間撕開。確實就像隻動物。沒錯。

如果是不知情的人,兇猛的野獸會是他們內心唯一的解答,但就算事實如此,也不合乎常理。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動物能用自己的爪牙突破這厚度至少幾英吋的鋼門,且不會因此毫髮無傷。

而她不是隻野獸。

她是柔和,致命的生物。善良、怯懦又使人畏懼。她對於自身的力量沒有絲毫招架能力,無法掌控她強大的能力。就算她打從內心憎恨我,但我還是被她的倩影深深迷 住。我被她的脆弱、憤恨,還有她不自覺利用力量的模樣吸引。我渴望成為她世界裡的一份小部份。我好奇她內心的感受,我想要知道她的腦海在想什麼,感受她 =經歷的一切。對牠從小而言,貌似是極大的包袱。

而她現在身處外面的世界,某處沒有重建組織的控制。

真是個美麗災難。

我用手指觸摸洞的鋸齒邊,小心不要被割破手指。沒有刻意,沒有預謀。只是單純激切的心情,加上雜亂無章的情緒,讓這道門從裡而外被撕裂。這讓我不禁思考,她是遭遇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發生這種情況,亦或她只是湊巧,如同那天她徒手擊破水泥牆朝我直衝而來。

我扼殺臉上的微笑。沒有來由,我很確信她會永遠記得那天。當時和我在模擬室裡的每位軍人都知道過程,但我故意對她保留所有的細節和流程。我認為經驗越自然越好,我希望模擬室能讓她好好發發揮自身的能力,讓以假亂真的器材給我一些真實的數據和結果。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能給她一個機會,去認識、探索自己真正的能力與本性——在一個安全的空間內盡情使用她的能力——藉由她的歷史,我知道一個年幼的孩子是最好的媒介。但意料之外的是我從沒遇料這種革命性的能力出現。她的表現遠遠超過我所期望的。雖然我想討論她使用力量的影響,但那時我卻發現她將要從我身邊逃走。

我的微笑搖搖欲墜。

「長官,想要走進去看看嗎?」狄拉路晃動的音調把我喚回現實。「內部沒有什麼值得檢視的,但有趣的地方在於門上的洞,剛好足以讓一人輕鬆爬過。這洞的用途是什麼已經很明瞭了,長官。」

我點頭,心神早已分離自身。我仔細的注視著門洞,看出它大概的尺寸,試圖想像她站在門邊,嘗試打破門身。我好渴望和她談談這一切。

我的心因此絞痛。

我意識到,一切必須從頭來過,她已經不再我身旁。她沒有住在基地裡。

她會離開都是我的錯。我說服自己相信她終於做的很好,這也影響了我的判斷。我當時應該更加密切注意細節。注意眼下的軍人。我忽略了我的目標和初始的目的,最主要的罪由就是把她帶進基地。我真是愚笨。粗心。

但真相是,我心神不寧。

因為她。

第一次來到時,她表現的固執且幼稚,但幾個星期過去,她似乎一天比一天還安定,對我的焦慮也比開始少了許多,不知何故畏懼的成分減少。我必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她的進步與我無關。

必須解決肯特。

背叛,這不太不可能發生。她會為了我離開有著機器人笨拙、冷酷無情,白痴般的肯特。他腦中裝的思想都是垃圾,空虛,甚至是盲目:簡直和一盞檯燈交談沒有差別。我不明白他有什麼是能給她的,除了他是絕佳的逃生工具之外,根本沒有什麼可取之處。

平凡人的世界裡,她仍舊迷失未來的方向。她永遠也不屬於那些不懂她的人。我必須讓她回來。

當我發覺自己出聲時,正好是狄拉路說話的時候。

「我們已經派出所有部隊去找她的下落,」他說。「我們已經干擾到鄰近區域,以防萬一,派了一些人去——

「什麼?」我有些暈眩,語調暫停的片刻,讓週遭瀰漫的氣息顯得危險。「你剛說什麼?」

面前的狄拉路變成一只瘦弱的白色燈盞。

「我只昏迷了一晚!你就已經驚動其他區域——

「長官,我以為你想盡快找到他們,所以我想應該多方詢問,試著盡量憑藉它處的人力和資源——

我深深的吸口氣,努力不要失控。

「我很抱歉,長官,我當時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她和我底下的兩名軍人一同逃跑,中尉。無論其中是誰蠢到讓他們走到鄰近邊界,他們也有沒有足夠的工具穿越,甚至跨越四十五區。」

「但是——

「他們已經離開一天。當中還有受了重傷需要救助。無論他們步行還是搭乘交通工具都很好追蹤。多遠,」我對他說,無奈闖入我的問話。「他們有可能已經離開了嗎?」

狄拉路不發一語。

「你對重建組織發出警報。你通知了各區,這意味著整個國家都知道此事。這表示首都已經收到消息。這代表什麼?」我的手慢慢握成拳頭。「你覺得這代表什麼?中尉。」

當下,他似乎無言以對。

然後。

「長官,」他緊張的說。「請原諒我。」

 

& 5 &

 

 狄拉路在我身後跟隨著我。

「明天給我這一千個小時裡四分隊得到的資訊。」這句話是命令也是再見。「對於近來發生的事件,我必須有個結果向上報告。」

「是的,長官。」狄拉路回應。自從我們離開倉儲後,他就沒有抬頭看向我。

我還有其他事需要煩心。

就算捨棄狄拉路的愚笨,仍有須多事縈繞心頭之上,現況我最需要擔憂。我不能在承受更多的問題衍生,且不能被任何人分心。不能被她。不能被狄拉路。不能被任何人。我必須集中注意力。

這段時間會很不好過。

消息指出人們的反抗已經危及到國家層面。平民還有鄰近地區的人們都聞聲我們利用青少年打仗,首要之務是儘可能的平息謠言。務必要想盡任何可行方法化解狄拉路的警報,並澆熄平民內心對於起義的希望之火。他們太渴望反叛,只要有些微的火花都能點燃他們內心造反的激情。他們似乎並不明白有太多無辜之人死去,抵抗重建組織只會帶來更多的死傷。平民的反叛之心必須平定。

我不希望在我掌管的區域發生暴動。

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刻,都還更需要自制力。但我的心被擊碎成千片,我的肉體盡是傷痕,疲勞猶如枝蔓纏繞我身。整天下來,我離崩潰只剩一英吋的距離,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不知道如何能根絕這問題。外在的罩門是我唯一的弱點。

短短兩天內,一個女孩成功讓我自小搭建的強悍防衛崩解。

縱使我已經服用了更多令人作嘔的藥片,但感覺精神還是比早晨甦醒時虛弱。我以為我可以完全忽略肩膀的槍傷,還有傷口帶來的不便,忽視這些問題卻沒有減少併發症的發作。未來這幾週,我還能依靠誰或是事物度過這漫漫且充滿挫折的休養日子。藥物、醫護,還有幾百個虛度的光陰。

罪魁禍首就是那個吻。

這幾乎讓我無法忍受。

「今天我會待在我的辦公室休息,」我告訴狄拉路。「把我的餐點送到我的房間,除非有什麼新的進展,不然不要打擾我。」

「是的,長官。」

「以上,中尉。」

「是的,長官。」

 我甚至沒有意識我的疼痛幾乎要殺了我,直到我走進辦公室把門關上。我步伐踉蹌的想要走到床邊,我緊抓一旁框架以防我跌倒。汗水涔涔冒出,使我決定脫掉身上方才穿去巡視的外套。急忙且不耐的脫去早晨披上的外套,但我卻不經意的拉扯到肩膀的傷口,那件外套慢慢飄落到我身後的床。剎那,劇痛使我無法動彈。我的手開始不由自主顫抖,我想要伸手按下按鈕呼叫醫護人員。

我的肩膀需要換藥。我需要好好的吃一頓飯。而最重要的是讓我能好好的沖澡,即使目前來說有點天方夜譚。

有人站在我面前。

我不斷眨眼,只想看的更清楚,但無論眨了幾次,面前的人物依舊只有模糊的輪廓。對方的面貌始終無法聚焦,最後我終於放棄。眼皮不再張開,讓黑暗慢慢的包圍我。頭疼的猶如別人拿木槌不斷敲擊我的頭。骨頭中只剩下無盡的痛癢,而我的脖子貌似被烈火般燒灼般炙熱。週遭嘰嘰喳喳的話語,聽在我耳裡只是一連串剪輯失敗的片段。

似乎肩膀上的傷讓他受到感染

目前清況差不多穩定

他花了多久?

他們會殺了我,我很清楚。這是個大好機會。我那麼虛弱,一點反擊的力氣都沒有,終於有人要賜我一死。時候到了。人生的最後一章。已經開始。但不知為何我無法接受這項事實。

我努力想要發出聲音,可是從喉嚨出來的卻是如動物般的孱弱嚎叫。某種堅固的物體擊中我緊握的拳頭,前者變成碎片散落一地。有人用雙手抓住我的右手臂和腳並固定在原處。我的手腕和腳踝可以感覺這些人的力道越來越強。這次我無法掌控黑幕,它強而有力的壓住我的眼皮,竄進我的喉嚨和雙耳。我無法呼吸、無法聽見、無法看人,這一刻我感受窒息般的恐懼席捲而來,我幾乎可以肯定我已經失去對於生命的附著。

某種又冷又尖銳的物品掐住我的脖子。

我只有幾秒的時間反思面前吞噬我的疼痛。

 

& 6 &

 

 「茱麗葉,」我用耳語的音量說。「妳在那做什麼?」

我裸著上身準備會面訪客,只不過這個時間有點太早了點。炙熱的日陽上升天際的前幾個小時,是我唯一感覺平和的時刻,且不會有人干擾到我的沉靜。因此對於她闖入我私人的和平,這點似乎不太可能會成立。

應該有人會阻止她。

相反的,她卻仍站在門口凝視我。我看著她許多次,但這一次不如以往——我身上的疼痛迫使我卸下往日的防衛。沒來由的我仍認為她猶如磁鐵般吸引我,讓我想要靠近她。

「我很抱歉。」她說,雙手不自在的搓揉,眼神仍舊注視我。「我非常,非常抱歉。」

我注意到她的穿著。

墨綠色的洋裝配上簡潔的衣袖,大方的剪裁,彈力棉實實在在的貼合她柔軟的曲線。我沒有預料這件洋裝能讓她藍綠色瞳孔裡的綠色更加亮眼。這是我為她準備衣服之 一。在她被囚禁了那麼久之後,我以為她會享受我給予的好處。而此時我不能解釋內心湧起的肺腑之言,但看見她穿上我為她挑的洋裝時,我感到一股自豪。

「對不起。」她第三次道歉。

她在面前是多麼狂妄的事。在我的房裡。看著我赤膊的模樣。她褐色的長髮落至腰的中段。對於這位不速之客,我不得不緊握拳頭釋放自己的力量,壓抑內心的澎湃。她是那麼的美。

我不明白她為何一直向我道歉。

她把身後的門關上。朝我走來。我的心隨著她的前進越跳越快,心跳速度快到讓我感覺不太正常。我還有些無法反應。我不會失去控制。我當初見到她的每一天,用盡心力維持外表應有的尊嚴,但現在那些氣力消散,這不是好事。

她觸摸我的手臂。

她的手指沿著我肩膀的曲線緩慢移動,她的觸碰猶如雷擊般讓我想大叫。疼痛難以忍受,但我不能有任何反應,我只能凍結在原地。

我想告訴她不要再觸碰我並拿開手指,但內心卻左右為難,掀起無止盡的戰役。對於她親密的接觸,即使疼痛卻仍讓我喜不自勝,即使這樣沒有什麼意義。但我似乎無法伸出手撫摸她,不能像以往那樣擁抱她。

她看向我。

藍綠色的瞳孔凝視著我,眼神流露的是納悶、疑惑,須臾,我感到內疚和罪惡,不過內心卻沒有給我這些感受出現的原因。但對於她注視我的方式,總讓我感覺自己不再高高在上,甚至渺小。彷彿她是全世界唯一注意到我心境是如此的空虛的一位。只有她發現我這中空虛無的身心,每天只能不斷的帶上面具,最終,慢慢的也失去自我。

這女孩知道如何擊碎我。

她的手停在我的鎖骨附近。

然後,她對我的肩膀開始施力,原先撫摸我的手指用力戳刺,試圖赤手扯斷我的胳膊。痛苦是如此炫目,而這一次我竟然發出痛苦的慘叫。我的膝蓋因為劇痛跪在地上,她仍舊嘗試扭斷我的手臂,她向後拉扯手臂想要摧毀我努力保持的冷靜,我在戰鬥、對抗,不讓自己輸給痛感。

「茱麗葉,」我大口喘氣。「拜託——

她舉起另外一隻手梳亂我的頭髮,用力抓著我的頭髮向後拉,我被迫和她眼神交錯。隨後她輕輕靠在耳邊,她的嘴唇只差幾釐米就會碰觸到我的臉頰。「你愛我嗎?」她低聲問。

「什麼?」我吸氣。「妳要做什麼——

「你還愛我嗎?」她又問了同樣的問題。她的手指沿著我臉的輪廓向下撫摸直到下巴。

「是,」我回答她。「是,我仍然——

她露出微笑。

這笑容是多麼可愛,純真無邪的笑顏在她臉上綻放,我被她抓住我手臂的力道感到驚訝。她扭著我受傷的肩膀,直到我很確定傷口又再次撕裂。我看見繃帶慢慢滲出血漬。「差不多要結束了。」

「什麼?」我氣急敗壞的問她,並巡視週遭有何異狀。「什麼要結束——

「等等我就會離開。」

「不——不,別走——妳要去哪——

「你會沒事的。」她說。「我保證。」

「不,」我喘氣。「別——

驟然,她猛力一拉,速度快到我的肺渴求氧氣。

我眨幾次眼才確信自己半夜從夢中甦醒。迎接我的訪客只有陰影,黑暗盤據角落不發一語。快速呼吸使我的胸部上下起伏迅速,我的胳膊傳來碎裂般的痛楚和繃帶的緊實感,我意識到止痛藥的藥效正逐漸變弱。我按下一旁小巧的按鈕,補充止痛藥的效力。

讓藥效發作需要一點時間,這段時間呼吸慢慢的平穩下來。我的思緒慢慢的脫離恐慌。

茱麗葉

我無法控制夢魘,但我准許我醒來的時候只留下她的名字提醒我。

但是背後的羞辱可沒有那麼容易被遺忘。

 

& 7 &

 

「那麼,有些尷尬。我的兒子,活的像隻被拴住的動物。」

我認為我還在噩夢中尚未醒來。我不斷眨眼,慢慢的適應光線後,雙眼睜開凝視天花板。我努力做些動作,但我能感覺到束縛,左手還有腳踝傳來相當真實的沉重感。 手臂上的傷讓我的仍套上吊手帶,掛在我的胸前。雖然肩膀上的疼痛依舊,但不再如以往抽痛,反而退化成某種遲鈍的刺痛。我感覺更加強壯。即使我現在意識清醒,甚至某方面而言腦中紛亂思緒更加清楚。但之後我在嘴裡嚐到酸味和金屬的臭味,令我納悶自己臥床多久。

「你真的以為我不會發現?」他問,瞇眼,嘴角竊笑。

他朝我的病床走進一步,不斷在室內迴盪的腳步聲穿透我。「你讓狄拉路嗚咽的不斷向我道歉,對於這次突如其來的拜訪,乞求我怪罪他就好。毫無疑問,你嚇壞一位盡忠職守的老人,但真相是就算沒有他的報備,我也會知道。整件事,」他說。「這種混亂不是你能擺平的。如果你自認有辦法,那麼你就是個白癡。」

我感覺到日光燈照耀在我雙腿上而我發現他正解開我身上的繃帶。對於他突然觸碰令我相當意外,可是他的接觸感覺貌似媒介,啟動我內在深沉已久的黑暗,能量足以讓我再次不適。我的喉嚨盡是嘔吐物的味道,我需要所有的自治力才不在他面前抽搐。

「坐正,兒子。你應該休息夠了。你養傷久到你都開始犯笨,你反應過度。整整三天昏迷不醒,而我在二十七小時以前就抵達。現在滾下床。這太可笑了。」

我仍盯著天花板。努力呼吸。

他改變戰術。

「你知道,」他小心翼翼說。「我聽到一件有關於你的趣事。」他坐在我的床邊,當他的重量壓下鬆軟的床墊時,裡頭的彈簧發出吱嘎的嘆息聲。「你想要知道我聽見什麼嗎?」

我的左手開始顫抖。我緊緊握住床單釋放不斷湧現的疼痛。

「軍號四五B七六四二三。二等兵西蒙斯.佛萊徹。」他刻意停頓了幾秒。「這名字聽來有些耳熟,是吧?」

我用力緊閉雙眼。

「想像我當時有多麼驚訝,」他說。「耳聞我那沒用的兒子終於做了件正確的事。主動執行掃蕩反叛人士,省下儲備單位可能的損失。聽說你直接對他的額頭開了一槍。」他高興的大笑。「我恭喜自己——我告訴自己你最終還是位合格的軍人,你終究會成為一位稱職的領導。我幾乎感覺得到驕傲。」

「這也是為什麼我聽見佛萊徹一家人還活著時,感到有些失落。」他用雙手拍了一聲。「震驚,那是必然的,因為你,讓所有人知道規則不能越線。叛亂者來自的家庭, 也有潛藏的危險存在,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人,這次甚至不算錯殺,一人的背叛代表著整個家庭都必須跟著陪葬,殺雞儆猴。」

他把他的手在我的胸前。

我開始搭建腦海中的牆壁。雪白的牆面。混凝土製成的厚牆。空盪的房間以及遼闊的空間。

除了我之外別無他人。沒有任何一人。

「說來可笑,」他繼續說道,語氣中盡是偽善。「因為我還告訴自己要好好跟你討論這問題。但世事難預料,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時機,不是嗎?」我能聽見他的嘲笑。「跟你說我有多麼的……失望。甚至我對這情緒一點也不意外。」他嘆氣。「短短一個月內,失去兩位軍人,還沒有包括精神異狀的女孩,讓整個部門天翻地覆,也連帶鼓勵了叛亂者的運動。而意料中,我並不感到吃驚。」

 他的手向上邁進,在我的鎖骨附近留連。

周遭只有四面白色的牆。

一磚一瓦搭成的牆身。

空盪的房間。遼闊的空間。

除了我之外別無他人。沒有任何一人。

「但是最糟糕的是,」他說。「你簡簡單單就羞辱了我建立起來的名譽。連你莫名其妙的受到槍傷也重重的侮辱我這指揮官的頭銜。但你對反叛者家屬的同情這點,」他笑著說,聲音聽來貌似在說好事般雀躍。「是不可饒恕的。」

我立即張開雙眼,突如其來的光線感覺刺眼,天花板上的燈泡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不打算移動。我不打算開口。

他的手在我的喉嚨周圍形成一個半圓。

這動作暴力、粗俗,卻也使我幾乎鬆了口氣。內心某部份總希望他能堅持到最後,也許這次他真的會掐死我。但他從來不會。這段窒息充其量只是漫長的體驗。

只要希望還在,痛苦的折磨也不算什麼。

他突然抽走掐住頸部的雙手,因為他已經得到想要的效果。我上半身猛然起身,緊接著從一連串的咳嗽中呼吸空氣,最後發出戰敗的聲音,承認除了我之外還有他在這和我共處一室。現在,顫抖蔓延全身,過了那麼久的時間,我的傷口依舊記得當時受到的衝擊。我的皮膚被冒出的冷汗覆蓋,就連呼吸都顯得吃力難耐。

「你非常幸運,」他說,語氣溫柔的太過詭異。他現在從離開床邊站起,不再只離我的臉幾英吋。「因為我在這撥亂反正。你非常好運這時有我在這糾正你犯的所有錯。」

僵硬。

整間房都在旋轉。

「我能夠追查他的妻子,」他說。「找到佛萊徹的妻子和他的三個小孩。但我卻聽見他們代人問好。」他暫停幾秒。「嗯,以往我會解決他們,永絕後患,但不是我的疑 問,而是我聽到有人說他們的口信是你好。看來她似乎記得你。」他說,發出輕蔑的笑聲。「那位妻子,說你曾去探望過他們……在這不愉快的處決之前。你常常前往圍地,她說,你去探訪平民。」

我只能從口中發出微弱的兩個字。

「出去。」

「這竟然是我的兒子!」他說,朝我的方向甩手。「一個溫柔,可悲的笨蛋。有時我會因為你感覺噁心,我也很好奇你為何要射傷自己。然後我意識到你可能希望事情那樣發展,對吧?為了把自己下台的罪推到我身上。但我想你沒有成功,最好讓你因為自己的愚笨死亡。」

我茫然的凝視前方,手指奮力扭拉床單。

「現在一五一十的說出來,」他說。「是誰射傷了你的手臂?狄拉路對於開槍的人沒有任何頭緒。」

我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對於被一位軍人打傷太過羞恥,然後呢?」

我閉上雙眼。

「那麼,那位女孩怎樣?」他問。「她不是逃跑了?和你手下某位軍人一同跑走,是吧?」

我的拳頭因為用力緊握床單而開始打顫。

「跟我說說,」他說,靠在我耳邊。「你打算怎麼處理那樣的叛亂者?打算拜訪他的家人,又一次?對他的妻子友善?」

我不是有意說的那麼大聲,但當下我無法控制。「我要殺了他。」

他突然大笑,發出的笑聲猶如嚎叫。他鼓勵的拍手後拍我的頭,用剛剛掐住我的手指弄亂我的頭髮。「好多了,」他說。「好太多了。現在起來。還有工作要做。」

我想是的,我不會介意那樣處理,我很樂意讓亞當.肯特從這世上消失。

像他那種叛徒不值得留下活口。

 

& 8 &

 

我洗澡洗的太久,以至於我忘了時間。

這從來沒有發生過。

原有的平衡都已經失衡。我的決定、我的猜測,開始懷疑一切我不曾相信的事物,在我生命中第一次,勞心勞累。

我的父親在這。

我們又同在個屋簷下生活、睡覺,這經驗我從來不希望有再次體驗的機會。但他人就在這裡,在這基地有他的私人處室,直到他覺得所有事物都上軌道才會離開。代表他要解決我們四十五區嚴重的赤誠問題。同時,也等於我降級成他的傀儡使者,因為指揮官從來不會在大眾場合露臉,唯有他想要除死某人時例外。

他是重建組織裡的最高指揮官,並樂於當幕後黑手操控一切。他身邊只會有初始選定的秘密軍人同遊,想要傳達訊息只能透過他的軍人,只有在極為罕見的情況下,才能讓他離開首都。

首席指揮官在這的消息大概已經在四十五區的基層軍人間傳開,現在我的軍人們可能各各如坐針氈。因為他的存在,無論是真實還是想像,都只代表一件事:酷刑。

已經有段時間,我沒有感覺自己猶如懦夫般害怕。

但這就是生活中的確幸。過了那麼久——猶如幻象——力量再次回溯。能夠離開床並洗澡:算是小小的勝利。被繃帶包裹的右手臂上,醫護人員在表面塗上一種防水的化學製品,得以讓我能獨自淋浴。我的作嘔以及暈眩等症狀不再,我終於能夠讓清晰的思維處理目前所有問題,但是之後的選擇卻依舊在我腦海中纏亂成團。

我強迫自己不要憶起她的身影,但我意識到的我仍不能抵禦對她的思念,現在的我還不夠強壯,尤其當我還沒在追尋到她的下落。這慢慢有點違背常理。

今天,我必須回到她的房間。

我需要找到任何能幫助我發現她位置的線索。肯特和岸本的床鋪和櫃子都已經檢查完畢且清空,沒有任何收穫。但我命令底下的軍人避開她的房間——茱麗葉的房間——正因為是她的寢室。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進入。除非我是在她離開後第一位進入那空間的人。

再者,根據我父親的指令,這是我的第一項命令。

 

「就這樣,狄拉路。如果我需要幫助,我會讓你知道。

最近,狄拉路亦步亦趨的跟在我身邊,比平常還更注意我的狀況。顯然,他來確認我的健康時,我沒有對他向兩天前那麼火大,並知道當時我的神智不是完全清醒,讓他有點意外。這也是狄拉路認為他要扛下這些罪責。

如果是別人,我一定會摘掉他的星星。

「是的,長官。對不起,長官。請原諒我——我從來不是有意造成你的問題——

「你不會有任何懲處,中尉。」

「我真的很對不起,長官。」他低語。直挺的肩膀塌落。他的頭朝我低下鞠躬。

他的道歉讓我很不自在。「部隊在這一千三百個小時中重新分配。我需要處裡他們近期的發展和報告。」

「是的,長官。」他說並點頭。頭依舊不抬起與我平視。

「你可以退下。」

「長官。」他抬頭對我敬禮後便消失在我面前。

留下我一人在她門前。

 

說來好笑,我怎麼會養成來這探望她的習慣,知道她和我同住在這幢建築物,給我某股莫名的安全感。她的存在改變了我原本熟悉的一切,這幾個星期和她相處的時光,讓我開始真心喜歡我居住的地方。我期待她的脾氣。她的怒火。她可笑的論點。我還希望她能對我發飆;我曾鼓勵她摑我的臉。我總是迫使她面對我,和她的豐富的情緒周旋。我想要看見在那恐懼背後的女孩,她真正的模樣。我希冀她能解開對於自己的枷鎖,釋放真實的自我。

或許她讓自己與他人隔絕,是為了扮演一隻膽怯的猛獸,在外面的世界——混亂之中,秩序崩壞——我知道她能蛻變成截然不同的模樣。我只是等待時機的來臨。每天,耐心的等待她瞭解自身的力量多麼強大;讓我沒有設想到她會私下和一位軍人聯合逃離我。

我應該為自己的疏忽受到處罰。

相反的,我卻打開門。

我依靠著門直到我走進。我發現自己孤身一人在這,這裡有她最後一次碰觸的事物。床仍舊凌亂不堪,尚未有人前來整理,衣櫥的門大方的敞開,破碎的窗戶玻璃讓我短暫的失去理智。感覺猶如大石般迅速下沉,我的肚子傳來微微的痛楚,我選擇忽略。

專心

我走進浴室,檢查洗浴用品和櫥櫃,甚至是淋浴間的蓮蓬頭也不放過。

 一無所獲。

我走回床邊,用我的觸撫起皺的床單,拿起方塊形狀枕頭審視。我准許自己花點時間欣賞她曾在的證據,然後我把枕頭丟在地上。床單、枕套、被單和羽绒棉被;每樣物品一一的落在地面。我仔細的檢查枕頭、床墊和床架每一寸,想要找出個蛛絲馬跡,但仍然沒有收穫。

側桌。沒有。

床下。沒有。

燈具、壁紙,和衣櫃裡每件的衣物。什麼也沒有。

當我只能無功而返時,前往門邊的腳踩到某樣物品。往下看。在那,我的靴子下,有些厚度,形狀方形,外表的顏色已經褪色。渺小且不易發覺的筆記本,穠纖合度,剛好可以拿在我手上。

當下,我只是錯愕,甚至我無法邁開步伐。

 

& 9 &

 

我怎麼可能忘的了?

在她逃走的那天,這本筆記本就放在她的口袋裡。在某個混亂之際,肯特用槍指向我之前,我肯定是無意間把它弄掉。而我發覺,應該一開始想要找的就是這種線索。

我彎腰把它拾起,小心翼翼的抖動,讓玻璃碎片與筆記本分離。我的手又開始顫抖,但這次不是因為藥效或是症狀,我的耳朵貌似可以聽見心臟此時噗通噗通跳著。我對於筆記本裡的內容沒有任何一絲頭緒。圖片。提醒。尚未成型的想法。

什麼都有可能。

我將筆記本翻向背面,用手指記憶它的粗糙,感受它受到時間磨損的表面。封面是沉悶的褐色,整本筆記本沾滿了污垢,我無法推論這本筆記本有多少的光陰,或者,假如它原本就是這陰沉的顏色。我不知道她使用多久。甚至可能是她被關之前買下的。

我的小腿因為被她的床絆到而跌倒。我的膝蓋因此跪下,好險迎接我的是軟綿綿的床墊,不是冰冷且充滿雜物的地板。我閉上雙眼,膽顫的呼出一口氣。

我過去曾透過收容所的監視器看著她,但基本上沒什麼用。光線總是過於黯淡,小窗口給予的光亮不足以驅走整間房間的漆黑。監視器中很難分辨她的位置在哪,猶如某個隱身黑影裡的影子難以察覺。監視器鮮少有她移動的畫面——除非相當幸運,窗戶施捨的微弱光線剛好照到她的側臉——但是微乎其微。她幾乎不說話。當她開口時,嘴中流出的字句也不會形成句子。她單單只說幾字而已。

只是計算。

坐在那動也不動,有時讓我感覺她只是個真實假象。我甚至不能看見她的臉,無法辨識她身形的輪廓。她可能只是假裝平靜。她會坐在原處動也不動,一坐就讓幾小時的時間流逝,我總在猜想她此刻腦海在想些什麼,她或許在思考,她怎麼能在這世上那麼孤獨的活著。更重要的是我想要聽她說話。

我是如此渴望聽見她的聲音。

我一直期盼她說的語言是我能理解的。我想若是她開口,可能會說些什麼簡單的音詞。也許是一些饒舌的字句。但是當監視器首次捕捉到她對話時,我完全無法轉移視線。我只是坐在那,愣在當下,神經繃緊,當她把手放在牆上數數。

四千七百五十二。

我看著她。數到四千七百五十二。

花了五個小時。

之後,我才知道她在計算自己的呼吸次數。

我無法不去想她。在她來到基地之前,我不斷猜想她還會說些什麼。如果她數數不發出聲音,她會在心中記下數字嗎?她有說過任何字母嗎?完整的句子?她是在生氣?哀傷?為何她如此冷靜,尤其是一名女孩被他人告誡自己是隻怪物、瘋子,甚至是肉食性花朵?這是某種應對招數嗎?

我拿到她的檔案,看見每一張紙上記錄了她過去生活的每個緊急時刻。我研讀有關她的每份病歷和警察報告,學校提出的投訴、醫生分類的筆記,和她在重建組織中審判得到的判決,以及進入收容所之前,她的父母所填寫收容問卷。我知道她在十四歲的時候被學校退學。我知道她不斷被測驗精神狀況,被迫參與各種嚴厲的療程——危險至極——和實驗性的藥物,最後甚至是電擊療法她也曾體驗過。兩年內,她待過九家不同的青少年收容中心,並且已經被五十多位不同的醫生診斷。所有的人都指責她是隻怪物。他們稱她會危害社會,對人類造成威脅。十六歲時,她的父母建議必須把她關在永無天日的房間裡。而她也乖乖的聽從。

這些訊息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一位女孩,因為自己家庭的狹隘而被迫脫離社會——她的內心必定五味雜陳。忿怒、沮喪和哀怨。這些情緒在哪?

她不像收容所裡的其他人——那些真正不安的人。有些人會花時間用自己的身體去撞堅實的牆壁,直到骨折或頭骨碎裂為止;有些人精神錯亂,他們不斷抓自己,指縫裡都是自身的血肉,活生生的想要把自己撕成碎片;有些人會自言自語,大聲的和自己對話、吵架、說笑、唱歌和爭論,而大多數的人則把自己的衣服撕壞睡覺或赤身站在自己的穢物中。 她是當中唯一會洗澡,而且還是最常洗衣服的人。她總是乖巧的進食,無論他們給什麼的食物她都會吃完。她花費大多時間凝視窗戶外的世界。

她被關了快一年,體內的人性仍舊沒有衰弱的感覺。我想知道她怎麼能度過這般煉獄;我想知道她是怎麼取得平靜。我要求其他人的錄影,想要知道其他囚犯是否與她相同。我想要知道她的行為是否如同常人。

不是。

 我注視著女孩模糊的輪廓,她那我不犯人的冷靜,令人難以置信的讓我想要由衷的尊重她的堅強。我欽佩她,嫉妒她的鎮定——縱使她被迫忍受這種環境,臉上依舊面無表情。不知道為何我能理解她的思考迴路,沒錯,我可以感覺到她心弦,但我知道我渴望她成為我的。

我想要知道她的秘密。

後來有天,她起身離開自己的角落走到窗口。這是清晨,太陽才剛從沉睡中甦醒,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真實面貌。她的手掌緊緊握住窗口隔絕自由的欄杆,低聲說了三個字,只有那麼一次。

原諒我

這段讓我不斷重播。

我從來沒有讓任何人發現我已經迷戀上這名女孩。我不得不用某個理由搪塞我對她的著迷,對於別人我只是冷漠相對——內心卻充滿傲氣——有關她的疑問出現時。

這種小事我完全不在乎。

我的研究純粹只是剛好需要她的資料。只是恰巧。我注意她不是為了尋找折磨人的武器,從來不是。迄今為止,我只從監視器的鏡頭看她,在很久,很久之前曾對她說,我一直在研究別的事物。不是為了組織。

我單純公器私用。

利用她作為武器只是給父親的一個藉口:我需要一個理由她當面對談,獲得必要的資訊,推翻那些對她妄下評論的文件。這只是場我在幾千位軍人和監視器面前演出的戲。我的用意不是讓她在基地濫用自己的能力。而我當然沒有預期我會愛上她。

但是,事實和真正的動機掩埋了內心的初衷。

我僵硬的跌坐床上。用手拍頭保持精神並掩面讓自己後悔。若我能回到過去,我絕對不會派肯特駐守在她身邊。我的每一步都是錯誤。我付出的努力都成流水。 我只想看她和其他人互動的情形。我想如果她不如文件所言,如果她打破我的腦裡的幻想和我有次正常的對話。但看著她和別人對話讓我生氣。我會嫉妒。真是可笑。我想要她認識我。我想要她認識和我說話。而有某種感觸:令我陌生且莫名的第六感,直覺認為她可能是世上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人。

我強迫自己起身。大膽的掃視手中緊握的筆記本。

我失去她。

她討厭我。

她恨我,而當我拒絕承認她對我的感受時,可能導致我以後永遠無法在見到她,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這本筆記本可能是她碩果僅存留下的物品。我的手在封面前徘徊,猶豫是否翻開,但打開閱讀讓我心動,而這有可能讓我再次感受她的存在,哪怕只是短暫的美好,哪怕只是須臾的字句。但是,內心深處我有部分很害怕。可能不會有好結果。可能不會有我想要看到的。所以拜託,若這本日記的內全是她對肯特的感受和想法,我可能會馬上跳樓。

我的額頭靠在拳頭上。需要一點時間,慢慢的深呼吸。

最後我索性翻開筆記本。我的目光落在第一頁的字句。

只有這樣我才能明白我找到是有關她的何物。

 

我一直在思考,我需要保持冷靜,這些全部只是腦海想像的,一切都會沒事,有人會回來把門打開,有人會讓我離開這。我一直在思考這將會發生。我一直在思考這會發生,因為這種事不會只是發生而已。這不可能成真。人們不可能會忘記。不會遺棄成這樣。一切只是自由前的幻夢,不會發生。當他們把我扔在地上時,我的臉頰流下鮮紅的血,甚至在我寫這事時,握筆的手仍在發抖。這支筆是我唯一的出口,我唯一的聲音,因為我沒有其他人可以說話,思想被驅散但我猶如身在一艘快要被水淹沒的救生船上,手邊所有救生衣都慘破不已,我不知道該怎麼游泳,我不會游,我不會游但是卻越來越難受。越來越痛苦。感覺貌似有千百萬個尖叫聲在我胸口,但我必須閉嘴不讓它們逃出體內,因為即使是尖叫,也不會有人聽見,這裡不會有任何人聽見我的尖叫。沒有人能再聽見我的哭喊。

我學會凝視。

四堵牆。我的雙手。牆壁上的裂縫。手指上的指紋。混凝土的灰色。指甲的形狀。我隨意挑某樣事物,然後開始凝視,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每當一秒流逝,腦中無形的計時器就會增添一秒。我用記憶記住天數,今天是第二天。今天是昨日的明天。今天是一天。

今天。

好冷、好冷、好冷。

拜託、拜託、拜託

 

我用力闔上筆記本。

我再次發抖,這次我無法制止。這次的顫動是因為內心的心弦被文字觸碰,意識到此時我抱住自己。這筆記本不是從她來基地就開始寫下。與我無關,或是肯特或是任何人都沒有關聯。這筆記本記錄了她在收容所的每一天。

突然,我手中這本褪色受潮的筆記本成為我一生中最有意義的物品。

 

& 10 &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那麼快就回到房間。我知道進臥室後,我把門上鎖,然後解開辦公室的鎖後,進入室內後上鎖,而現在我坐在這,在我的辦公桌旁,成堆的文件和桌上的機密檔案被我掃落一旁,盯著面前破舊的封面,閱讀使我有些惶恐。這本子是多麼私人的物品,它看起來好像酷似被孤獨給囚禁、綑綁,可以感覺的一生中最脆弱的時刻也涵蓋在內。她在這些頁面上寫下這十七年她聽見的謊言,經歷的黑暗時刻,而我能得到夢寐以求想要的答案。

我可以知曉她的思維。

期待和興奮正在扼殺我,我也很清楚知道這樣做是玩火自焚。霎時,我不確定是否該翻開。而我也還沒翻閱。我絕對要知道她寫了什麼。

所以我翻閱老舊的封面,翻到下一頁。第三天。

 

我今天開始尖叫

 

這七個字如同子彈射擊我,但是傷口卻比槍傷還痛。

胸部因為呼吸擴充、收縮,此時呼吸對我而言異常困難。我必須強迫自己繼續閱讀。

我很快注意到下一句沒有接續下去,她貌似又回到第一頁繼續寫,因為她整本筆記本都已寫完,所以她回頭用盡每處能記錄自己想法的空白處。有些字句離原先的段落有些距離隔開,比其他字母來的小,且難以辨認。每頁都有數不盡的數字,有時相同的數字一再出現。有時一個字會覆蓋原先寫的文字,畫圈強調重要性。幾乎每一 頁都會有句子和段落幾乎整段被畫上刪除線。

混亂至極。

我的心因為她的感觸而緊縮,證明她記得所有人如何對待她。我曾假設她被關在只有黑暗相伴房裡,內心一定充滿了畏懼。但當我真有機會窺探時——我希望我的假設不會成立。

此刻,即使我嘗試破解筆記本亂中有序的時間軸,仍毫無進展,我發現自己無法理解她的書寫模式,這本筆記本上所有的劃掉的文字、重複的數字,只有她一人能夠解密。我能翻閱,找出最連貫的句子。

我的雙眼在筆記本上看見文字組成的道路。

 

老實說這還滿奇怪的,不知道何謂是和平。要知道無論走到哪,沒有一處是真正安全的。痛苦的要脅始終在我耳際低語。我被這四堵牆包圍並不代表我不用擔憂外患,離開家後,我越來越不懂什麼是安全,我甚至無法感受,我待在家中的十四年間,沒有一天能讓我感覺到安全。收容所每天都在施實所謂的殺人恩典,世界已經從教訓中學會尊敬我,我還在家時,爸每天把我鎖在房間裡;媽則是因為我的存在,不斷的尖叫,升高的頻率如同她憎惡我的程度。

她總是毫不忌諱的當著我的面說。

她說我的臉,令她作嘔,她受不了看見我的臉。她說我的眼,看她同時,她無法承認我存在著。她總是告訴我不要看她。她不斷尖叫,貌似下一秒我會攻擊她。她不繼續盯著我看,就是放聲尖叫。只要不看我,尖叫聲就不會中斷。

她曾經用火燒灼我的手。

單純只是看看會不會因此燒起來,她說。只是檢查,如果這只是隻普通的手,她說。

那時我六歲。

當時是我的生日。

 

我再次用力的闔上筆記本。

立即從椅子上起身,試著穩住快要心臟病發的心。我用手梳過整齊的頭髮,我的手指間的縫隙讓髮絲豎立。這些話對我來說猶如親身經歷,再熟悉不過。一個孩子被父母虐待的故事。所有的經歷都被我上鎖且丟棄。我不想要再次觸碰那些記憶。

我以前從未讀過這樣的事。從來沒有任何文字能透過視覺讓我毛骨悚然。我知道這不應該。我內心很清楚,某種程度上它不會幫助我找到她,它無法給我任何有力的線索,它不會告訴我她有可能潛藏的位置。我知道,繼續閱讀只會讓我瘋狂。

但我無法控制不要閱讀她的日記。

我又再次打開。

 

我還沒發瘋嗎?

已經發生了嗎?

我怎麼會知道?

 

電話突然發出聲音,讓我差點被椅子絆倒,幸虧有辦公桌後的牆讓我穩住。我的手不曾停止顫抖,我的額頭冒出涔涔的冷汗。手臂被繃帶纏繞的部份開始發出陣陣疼痛,雙腿無力的讓我無法站立。當我按下按鈕通話時,我必須用所有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去正常。

「什麼事?」我問。

「長官,我只想知道,你的狀況是否還——安好,集會,長官,當然你沒事,除非我又犯錯,我很抱歉,我不該打擾——

「我的老天,狄拉路。」我試圖不讓顫抖進入我的語氣。「停止道歉。我已經在準備了。」

「是的,長官。」他說。「謝謝,長官。」

我掛斷電話。

然後拿起筆記本,把它放進我的口袋,轉身離開辦公室。

 

& 11 &

 

我站在天井的邊緣,看著下方的四分隊集合,望著窗外幾千張臉,同時這些人也注視著我。這些都是我的軍人。他們人人穿著軍服立正站好。黑色襯衫、黑色長褲和黑色靴子。

沒有槍枝。

左手握拳放在左胸上。

我努力專心——盡量在乎——手邊的這些任務,但是不知怎樣,所有的注意略過面前的檔案,只想著口袋裡的物品,它緊貼我的大腿,每秒親密的觸碰誘使我去閱讀她的秘密。

我變了一個人。

我的想法若是糾結,我就不是我。我必須做一個深深的呼吸,釐清頭緒;握緊、握鬆拳頭。

「四十五區,」我說,對著小小穿孔的金屬方塊對話。

所有人轉換姿勢,放下左胸前的左手,換成右手放在胸前。

「我們今天有許多事要處理,」我告訴他們。「第一,也是最顯要的。」我調整姿勢,示意胳膊上的傷。研讀他們無精打采的面容。

他們分歧的心思完全寫在臉上。

他們把我當成有點發瘋的小孩。他們不尊重我,不忠於我。他們感到失望是因為我站在他們面前,既生氣又憤怒,因為我沒有這傷死去。

但他們畏懼我。

這也是我唯一需要的。

「我受到槍傷,」我說。「當時我在追逐我們叛逃的兩位士兵。軍人亞當.肯特和軍人岸本健司逃走時,也一同綁架茱麗葉.費拉斯,我們四十五區最新也是最重要的資產。他們非法扣押費拉斯小姐,違背她的自由意願等罪行。但更嚴重的是,重建組織已經確定叛國罪。若是發現兩人出現在視線中,逮捕無論。」

害怕,我知道這是最容易洩露的情緒。即使軍人剛正不阿的臉也是如此。

「第二,」我說,故意放慢語調。「為了加速穩定四十五區發生的混亂和平民衍生出來的暴動,避免這些混亂中斷原有的秩序,重建組織最高指揮官已經加入我們的部隊。抵達基地,」我告訴他們。「三十六小時以前。」

有些人聽聞後,因為震驚無意放鬆自己的拳頭。忘記他們位在何處。他們的雙眼因為莫名的恐懼而瞪大。

僵硬。

「你們將會歡迎他的蒞臨。」我說。

他們單膝跪地。

這很奇怪,握有這樣的權利。我不知道父親是創造了什麼事物值得驕傲。只是說出他的頭銜,就讓幾千名成熟強壯的軍人跪下,而且只是單單幾個字。令人害怕,卻又令人容易上癮。

腦海中,計算五次心跳的時間。

「起立。」

他們聽從。然後動作。

他們向後走五步,再向前一步,站在定點。他們舉起左手,手指緊縮成拳頭,單膝跪地。這一次,我沒有讓他們解散。

「做好準備,士兵們,」我對他們說。「我們不會鬆懈,直到逮捕肯特和岸本且費拉斯小姐平安歸來。我將在二十四小時後得到最高指揮官的命令,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最新的命令。在此期間,你們要明白兩件事:第一,我們會發化解平民之間的衝突,並繼續不厭其煩提醒他們,會給予我們承諾的新世界。」我停住。環顧四周,一一審視他們的臉。「讓他們兩人成為活生生的例子,作為你們最好的警惕,重建組織不歡迎反叛者。同時,我們也不會原諒。」

 

& 12 &

 

一位父親的軍人站在我門口前。

我朝他看了一眼,只有幾秒但是足以看出他的容貌。「報告,軍人。」

「長官,」他說。「我獲得指令通知你,最高指揮官要求你在二十一點出現他的住所,一同用餐。」

「我會考慮這項邀約。」我步向上鎖的門前。

父親的軍人向前一步,擋住我的去路。

我轉身看向他。

他和我之間的距離不到一英尺:示意對我沒有絲毫的尊敬可言,即使是狄拉路多少會保持適當的距離。但這位軍人不在我手下工作,他自認能成為阿迎奉承父親的軍人是非常榮耀的一件事。作為最高指揮官的精英守衛是一種特權和榮譽。他們無需聽從任何人的指示,除了他的命令。

而現在,面前這位軍人試著證明自己的級別比我還高。

他對於我有滿肚的妒火。他認為我不配是重建組織最高指揮官的兒子。他的臉上寫著這句怨恨。

我必須扼殺湧起的衝動對他微笑,望進他冷灰色的瞳孔,看見他虛無的內在,酷似黑闇的坑洞無法見底。軍人的衣袖向上捲到胳膊,完整展現出手臂上的軍事刺青。他的前臂披帶著黑墨肩帶,上頭有紅、綠、藍等顏色,這是屬於他的個人符號,強調他目前的軍階。這是一種病態的洗腦儀式,我一直以來努力拒絕成為其中的一份 子。

這名軍人仍盯著我。

我朝向他傾身,頭向他靠近並抬高眉頭。

「我需要,」他說。「你的回覆答應這項邀請。」

我花了幾秒考慮答案,即時我已經確定。

我,猶如生活在這世界的傀儡,完全臣服我父親的意志。這是不爭的事實,我每天被迫與內心拉扯:卻從來沒有勇氣站出來,違抗那位讓我吃盡苦頭的男人。

這讓我討厭自己。

我再次對上那名軍人的雙眼,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我好奇他的名字,但隨後意識我可能完全不在乎。「考慮接受。」

「是的,長——

「而下次,軍人,沒有我的同意之前,與我保持五英呎的距離。」

他的眼眨了一下,有些震驚。「長官,我——

「你感到混亂,」我打斷他要說的話。「你認為自己為最高指揮官工作,等同於你擁有命令其他軍人的權利,毋須聽從他人的指令。在這,事情不是這樣進行。」

他的下巴緊繃。

「不要忘記,」我說,此時用耳語的音量。「如果我想要你的職位,馬上就能擁有。永遠不要忘卻,你熱情服務的人與在我九歲時教會我用槍的人是同一人。」

他的鼻腔透露他的怒火。他凝視前方。

「回覆這項答覆,軍人。然後記住:永遠再也不要和我對話。」

他的目光聚集成一點,眼神略過我看向後方,肩膀僵硬的直挺著。

我等待。

他的下巴依舊緊繃。他慢慢的抬手行禮。

「你可以退下。」我說

進入臥室後我把門鎖上,背部憑靠門身。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我走向床頭櫃,拿取放在上頭的藥罐,打開搖出兩顆方形藥丸,我把藥丟進嘴裡,閉上眼睛等待藥劑溶解。闔上眼皮後,召喚出的漆黑對減輕的疼痛是最好的歡迎。

直到記憶喚起她的面目出現。

我坐在床上,用手撐著我的頭。我現在不應該思念她。我的行程表排的滿檔,數不盡的文書檔案需要處理,還要應付父親就在門外的隱形壓力。尤其還要與他一同共進晚餐。靈魂猶如玻璃般碎裂。

我不斷眨眼閉眼,用微弱的精力打造心中排除雜念的四堵牆。但這一次沒有用。她的臉一直出現在我腦海,她的日記從我的口袋奚落我的分心。而我開始意識到內心有一小部份不希望她的影像散去,某部份的我很享受她給我的折磨。

這女孩正在摧毀我。

一位在收容所待了將近一年的女孩;一位因為我試圖親吻她而對我開槍的女孩;一位和另外一名男孩逃走的女孩。

這女孩當然會讓我傾心。

我用一隻手摀住嘴,深深的吸口氣。

我想我瘋了。

 

我用力拖下我的靴子。床頭的部份放了枕頭,允許自己讓背靠著鬆軟的枕頭。

她曾睡在這裡,我想。她睡在我的床上。她在我的床上醒來。她曾在這而我讓她離開。

我失敗了。

我失去她。

我甚至對於自己從口袋拿起筆記本這舉動完全沒有印象,直到我的拿到面前。看著它。研究外觀褪色的封面,試圖理解她是如何購買到這本筆記本。她一定是從我無法想像的地方偷來的。

有那麼多問題我想尋問她。有那麼多事情我想對她說。

所以,我打開她的日記,閱讀。

 

有時候,我會閉上雙眼,為這四堵牆漆上不同的顏色。

我想像穿著保暖的襪子,感受一旁的壁爐裡柴火帶來的溫暖。我想像有人給我一本書,一個故事讓我能脫離現實的折磨進入文字的世界。我想像自己變成位於某處的某 人,腦海會充滿不同的思維。我想像自己在奔跑,感受風在我的髮絲間流竄。我假裝這只是篇故事,一個快要完結的故事。這牢獄只是其中一章的片段,這並不屬於我,窗戶隔絕了外面的美麗新世界,如果我能打破就能進入。我假裝枕頭是乾淨的。我假裝床是鬆軟的。我假裝假裝假裝這世界變成我所夢幻的美麗、變的令人驚豔,直到我不用在閉上雙眼感受。但是眼皮卻飛快的睜開,而我感覺四周有人伸出雙手勒住我的脖子,手指的力道不斷施壓,令我感到窒息窒息窒息。

我的幻想,我的想法,很快就會實現。

我的心聲,我的希望,很快就會發生。

 

筆記本從我手中掉落在我胸前。我用手掠過我的臉,把我頭髮向後梳。我試去頸部冒出的冷汗,伸展沉浸文字的身體,趁頭部後仰快打到床頭櫃時縮回,幸虧沒有敲到櫃子。我花了一點時間消化從字句中感受到的痛苦。

我拾起筆記本。

翻到下一頁。

 

我好奇他們在想什麼。我的父母。我好奇他們在哪。我好奇他們現在是否沒事,如果他們現在很高興,至少他們終於如願所償。我好奇媽媽會不會有另外一個孩子。我好奇有人能否強大足以殺死我,而我好奇地獄是不是比這還好。我好奇我的臉此時如何。我好奇我是否永遠沒有機會吸到新鮮空氣。

我對很多事都很好奇。

有時一整天我會保持清醒,然後計算任何我能找到的事物。我數牆壁、牆身的裂縫、我的手指和腳之間的縫隙。我數床上的彈簧、毯子上的線頭,數完後在從頭開始。我數我的牙齒和我的頭髮,和計時我一次呼吸需要幾秒。

但有時我真的好累,累到忘記我對一些事不該保持希望。而我最希望的一件事,我自始至終想要的只有一件事。那是我夢寐以求的願望。

我總是希望自己會有個朋友。

我夢想著。我想像若是成真會是如何。對我微笑和被我逗笑。有人能傾聽,有人不會對我丟東西,有人不會抓我的手去用火燒,有人不會因為我的出生而打我。聽見我走失後會來找我的人,永遠不會畏懼我的人。

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傷害他們的人。

我把自己當作紙片般對折後放進房間一隅的角落,我的頭和膝蓋對折,然後一再對折對折對折,而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甚至夢想不可能成真的事,直到淚水陪我入睡。

我好奇有個朋友會是怎樣。

而我不知道還有誰被鎖在這間收容所。我不知道為何他們要慘叫。

我好奇他們是否因為我而尖叫。

 

我嘗試對自己洗腦這些字句只是騙話,但我很清楚我在自欺欺人。因為某種程度上,我只是讀的太入迷,所以她灌入文字的痛楚藉由閱讀傳送到我體內,讓我感受到她過往深刻的哀痛。

知道她經歷了這些。

她被自己的親生父母丟進這間收容所,拋棄和虐待成為她唯一的記憶。同情向來是我不懂的情感,但現在卻像浪潮般快把我滅頂,讓我進入一個我從沒想過可以走進的世界。雖然我一直相信我們有許多共同點,但我不知道的是我的感受能那麼深刻入骨。

簡直是要殺了我。

我站起來。開始在房裡踱步,直到我鼓起勇氣繼續閱讀。深深的吸口氣。

翻到下一頁。

 

某件事被我放在心中。

某件我不敢去探討的事,某件我害怕去承認的事。有一部分的我正在努力破壞我上鎖的監牢,懇求甜美的自由。

拜託解開鎖。

我覺得每天都在重複體驗相同的惡夢。我張開嘴大叫,反抗,伸出我的拳頭,但我的聲帶被切斷,我的胳膊沉重的無法舉起,彷彿我被壓在潮濕的水泥塊下,無論我怎麼尖叫,就是沒有人能聽見,沒有人能找到我而我身陷囹圄。

真的會殺了我。

我一直努力表現的溫柔、順從,漸漸的扭曲成懇請,只想變成一支拖把讓他人感到舒適和安全。我的存在使我必須證明自己是無害的,我不是威脅,我能活在一般的社會裡不傷害人。

而且我好累我好累我好累,有時甚至是累到生氣。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

 

「老天,茱麗葉。」我喘氣。

膝蓋無力的跪下。

 

「立即呼叫運輸機。」我必須出去。我需要擺脫現況。

「長官?我的意思是好的,長官,當然——但目的——

「我要去拜訪圍地,」我說。「今天傍晚會議之前我應該到處走走。」這句話一半實話一半謊話。但我願意做任何是分散這本日記對我的影響。

「喔,當然,長官。你希望我陪同嗎?」

「這倒不必。中尉,但是謝謝你的好意。」

「我長官,」他結巴的說。「當然,這是我我的榮幸,長官,協助你——

仁慈的老天,直覺告訴我接束這命令。我過去從沒謝過狄拉路。但現在我可能讓這可憐的男人心臟病發。

「十分鐘內我要出發。」我打斷他的話。

他斷斷續續的字句停止,然後。「是的,長官。謝謝,長官。」

當通話結束,我咬住自己的拳頭。

 

& 13 &

 

我們曾有一個家。以前。

每個人的家都不一樣。

一層樓的平房、兩層樓的屋幢、三層樓的豪宅。

我們會買一些閃閃發亮的裝飾品放在草坪上,我們學會怎麼騎自行車,不用輔助輪維持平衡。我們會買一樓、兩樓或是有三樓的屋子,內部的骨架雖然無法改變,但是可以增添一些家具用品。

我們曾住在這種房屋一段時間。

我們佔據了每塊土地,每平方英尺的土地以及可用的資源被我們榨乾,即便如此仍繼續索取所剩不多的能源。我們一點一滴扭轉生態的樣貌,而自然也在背地裡慢慢改 變。我們只管在帳單簽上名字,不在乎奪走了何物。我們進食不該殺掠的動物、我們花費不該浪費的金錢。忽略了奄奄一息的地球,為了所需我們浪費浪費浪費了一切。食物、水;資源。

不久,蒼穹因為被化學污染不再湛藍,沉重的灰暗覆蓋整片天空,而動植物的基因產生突變,得以進食近乎死去,剩餘的大多已成致命的物種,只有少之又少的能成為盤中食物,疾病扎根於空氣之中、萌芽於食物之中、綻放於血液之中、播種於骨頭之中。食物消失殆盡,人類步入死亡。我們引以為傲的帝國就此崩落。

重建組織出現,表示他們會幫助我們、拯救我們。重新讓這瓦解的社會甦醒過來。

但他們沒有說會摧毀我們每一個人。

 

我很享受前往圍地探訪的時刻。

來這尋找內心庇護確實很怪,但每次看見來往的平民在這樣廣闊的土地生活,總能提醒我到底為了什麼目標而努力。幾乎所有時間待在四十五區,四周的圍牆隔絕外在世界的痛苦,讓我忘卻戰鬥的意義,忘了我們為了什麼而戰。

我喜歡用這方法記得初衷。

大部分我們一一探訪圍地裡的平民,我問候這些居民,瞭解他們的生活狀況。因為我不禁好奇此時的生活對他們而言變的如何。因為世界的遽變對所有人造成衝擊,但對我來說卻只是一如往常。生活依舊極端、寂寞、悲戚。

曾有段時間情況好轉許多,那時的父親不像現在充滿了威嚴以及恐懼。我大約四歲。他常常把我抱起來放在腿上,並從口袋中拿些物品。我可以得到父親手中的物品,前提是我說出的道理能說服他把物品送給我。這是他想出來的遊戲。

但這已成過往雲煙。

我拉緊外套讓它貼實我的背部,感覺布料頑強的對抗寒冽。我沒來由的開始顫抖。

此刻我意識到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窒息難喘、奢華藝品、夜不能寐和死亡之身。我總被教導要把所有注意集中在權力和痛苦,要怎麼收穫先怎麼栽。

我為了從來沒有的事物而傷心。

我奪取了所有我能拿走的事物。

這是我藉由飽受虐待的身體學到的生存之道,我清空腦中的雜緒,丟棄依附我心靈的重擔,我用盡所有辦法讓自己感到須臾的愉悅。我不懂何為平凡的生活,我不知道該如何同情失去家園的平民。我從來不瞭解重建組織接手掌管一切之前,他們的生活是有什麼意義。

所以我很享受視察圍地的過程。

我享受看見別人生活的方式,我喜歡他們因為命令必須回答我的疑問。否則我的問題將永遠沒有答案。

但我的時間即將用罄。

離開基地後我沒有特別去注意時間的流逝,直到太陽慢慢落下。大多數的平民會在黃昏時刻返回家中,他們的身體彎曲、身形蜷縮抵禦寒冷,每張毯子的分配量是四人,所以一張毛毯必須四人湊合著用。

面前所謂的家其實是佔地四十平方英尺的貨櫃相互堆疊以及並排而成,一個家是四到六個貨櫃搭建而成的臨時住家。每間住家能隔絕外在寒冷或炎熱,且配有一扇門和兩扇窗。上樓的階梯則是裝在兩側。所有住家的屋頂皆有鋪設太陽能板,提供每戶人家需要的電。

這是我非常的驕傲的成果。

因為這是我的主意。

為了讓流離失所的平民有避難處休息,我建議可以翻新各個碼頭前人棄置不顧的貨櫃。它們不僅價格低廉、易於製造之外,高度也可依照規定限制,除了可以堆疊 在一塊減少用地的浪費,且輸送也相當方便,設計上也成承受一定的重量。只需要最少的資源,加上優秀的團隊,幾天之內就能打造好供幾千人居住的住處。

我將我的見解告訴父親,認為這項選擇帶來的成效會很好,一個臨時倉促的方案可以解決燙手山芋,比原先打算給予的帳棚還仁慈許多,貨櫃至少能成為真實、可靠的 家。實施後的成果比預期得要還好的太多,以至於重建組織認為沒必要進行更動,保持原貌就好。這裡曾是一處垃圾掩埋場,現在放置上千個褪色的長方體,成為我們監視和追蹤他人最好的去處。

這些住家對人們仍舊只是個階段。未來某天他們將回到往日的家,每件事會再次變的充滿希望和美麗。但這只是自欺欺人。

重建組織完全沒有計畫要讓他們回到過往的美好。

一舉一動被我們全面監控。平民居住此處的緣由只有一個,這些臨時的住處已成他們的監牢。一切都已成編號。人們、家園都比不上偉大的重建組織。

這裡,只是巨大實驗裡的一小部份。在這四分五裂的世界,平民拚死拚活的工作支持定下的規則,等著我們兌現永遠不會成真的承諾。

這就是我的生活。

對這世界深感歉意。

多數日子裡感覺自己猶如這些受困籠中的平民,而感觸可能間接導致我來這尋求慰藉。有點像從這間牢房跑到隔壁的牢房,仍然受困其中沒有獲得自由,沒有任何庇護。這裡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叛徒。

我應該要比這些人還要堅強才是。

我鍛鍊的時間超過十年。我每天鞭策自己的身心。我的身高五尺九寸,擁有一百七十磅的肌肉。我是為了生存而誕生,體內充滿無限的耐力和毅力,而我最放鬆的時刻是當我手中拿著槍。我會擦槍、清潔槍身、拆卸槍枝和重組槍把,一百五十種不同的槍都難不到我。我可以射中靶心,無論距離多遠。我可以傷害一個人的氣管,只需用我手部邊緣的肌肉。我手無寸鐵只有指關節,就能讓一個男人無法動彈。

戰場上,我被教導要捨棄自我。我的冷血和冷酷成為我的座右銘,人們視我為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但這一切只是假象。

因為真相是我一無是處,只是個懦夫。

 

& 14 &

 

太陽即將消失。

不久我將別無選擇回到基地,參加父親主持的會議,不得不壓抑自己離開的念頭,聆聽他是怎麼讓對方張嘴吞下他的子彈。

所以我決定要拖延時間。

我站在遠處不讓平民發現我的存在,我看著嬉鬧的孩童跑來跑去,而他們的父母在一旁呼喊他們回家。我納悶他們某天得到重建組織登記卡後,終老一生之前能否發現身 分卡實際目的是監控他們的去處。父母的財產來自工廠辛苦的工作,他們分門別類,分成各個區塊的嚴密監視。最終,這些孩童會長大,明白他們所作所為都會成為紙上的紀錄,之間的對談被嚴厲剖析,檢視是否隱含叛亂的字眼。他們不知道每位平民都有一份檔案夾,每份檔案夾的文件都相對厚重,他們的朋友、習慣和工作,甚至是他們消磨閒暇時光的方法都有紀錄。

我們知道平民的所有隱私。

過猶不及。

太多,事實上這樣麻木的監測讓我很少記得,筆下的人是一位真實、活生生的人,直到我前往圍地看見他們。我幾乎記得四十五區所有軍人的名字。我想認識誰生活在我的管轄範圍,知道哪位軍人或平民表現良好。

這就是為什麼我知道很多事,舉例來說二等兵西蒙斯.佛萊徹,四五B七六四二三,每晚都對自己的妻小施暴。

我知道他把所有的錢花在買酒,他的家人只能不斷的挨餓。我監控他卡片裡的內建晶片,花費多少額度在供應中心,仔細注意他們家人在圍地的生活。我知道他的三個孩子都未滿十歲,且幾個星期內都沒有正常的一餐,知道他們常去圍地的醫護中心治療骨折、縫合傷口和拆線。我知道他的拳頭造成他年僅九歲的女兒嘴唇撕裂傷, 還打碎她兩顆門牙,知道他的妻子有孕在身。我也知道一晚的拳腳打踢下,使他妻子隔天痛失肚中的小生命。

我知道是因為我在場。

只要時間允許,我會前來拜訪每一位平民,詢問他們身體健康如何、最近生活有出什麼狀況。我想知道他們對於工作有什麼問題,瞭解他們家人是否有人生病需要隔離檢疫。

我去圍地的那天她也在。佛萊徹的妻子。她的鼻樑被打碎,雙眼腫到無法完全睜開,只能瞇眼閱覽眼前的事物。她的身材猶如放置衣物的衣架般纖瘦殘弱,膚色是沉陷病怏的蠟黃色,我想可能她一坐挺身子,那脆弱的身體就會應聲折斷。但當我向前問起怎麼受傷時,她那腫脹的雙眼不敢直視我。她說她不小心跌倒;因為意外她失去肚中的寶寶,過程中還無意間跌斷鼻樑。

我點頭。感謝她那麼配合我的問題回答。

然後我決定召開集會。

我很清楚知道大部分的軍人們都從儲備單位竊取物資。我密切監督儲備單位的物資額度,因此知道各項物資失蹤的時間。但我准許這些無傷大雅的違規行為,因為不會擾亂作業系統。一些額外的麵包、工具、肥皂能讓我的軍人狀況更好,若是他們身體狀況佳,自然工作會更加賣力,而且大部分鋌而走險的軍人,目的是為了配偶或兒女。所以我願意退一步,對於他們罪行閉隻眼。

但有些事是無法退讓。

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有道德的人。我不會思考生活中的哲學,或是不像多數人擔憂牴觸律法和規則。我不會有是非對錯有灰色地帶,但我堅信一種生活態度。有時,我想自己一定要成為先開槍的那人。

西蒙斯.佛萊徹試圖謀殺他的家人。而我朝他的頭開了一槍,是因為我認為那比親手把他的頭打碎還要仁慈。

但是我的父親卻不打算放過佛萊徹的家人。父親向佛萊徹的妻子和三位孩子各開一槍,結束他們多舛的生命,只因為依賴一位酗酒的混帳而失去了一切。他應該要是孩童們的父親,妻子的丈夫,結果因為他而全都斷送了性命。

有時我會思考為何我要繼續苟延殘喘的活著。

 

& 15 &

 

一回到基地我立刻從運輸機下來。

當我匆匆經過時,忽略了一旁軍人們的行禮,一點點的好奇心混雜懷疑的神情從他們注視我的雙眼流露。我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直奔到總部,但我身體清楚知曉我現正需要的是什麼,比我的思維還更明白我缺乏的事物。我的腳步沉重,靴子發出的腳步聲回歸規律,每向下走一步,石梯發出的聲響和腳步聲互相呼應。

我已經兩星期沒有來這。

自從我上次使用,模擬室的外觀已經煥然一新,視察的玻璃面版和混凝土牆已經換新。而據我所知,她是最後一位使用模擬室的使用者。

我親自把她帶來。

推開一道道金屬門進入上鎖的房間,坐在模擬室的操作面板前。我的手摸黑尋找電源的開關,光源發出往常的機械聲,燈泡開始運作絢爛自身的意義。在這間龐大且廣闊的模擬室,只有電力沉悶的運轉嗡嗡聲,不斷的震動突顯了此處的死寂。一切如此靜默,酷似被眾人遺棄。

就和我一樣。

我儘可能快速的脫下吊手帶,貌似受傷的手臂准許我這樣做。和父親一同共進晚餐之前,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準備,所以我不該感覺焦慮才是,但我的神經卻和我唱反調。所有事緊緊抓著我不放。我的失敗、我的懦弱、我的愚蠢。

有時候我真的很厭倦這樣的生活。

我赤腳站在這塊水泥地板上,幾乎一絲不掛,除了手臂上的吊手帶,憎恨這種傷害拖累我辦事的速度。我的槍連同我的衣物放進衣櫃,用最快的速度上鎖,身體靠向牆壁,讓冷冰的牆面福助我支撐身體。當我終於可以站直時,我用力關上門並步履蹣跚的走進隔壁房間。

我按下另外一個按鈕,身旁的面板藉由電力恢復生命開始運作。電腦發出吱嘎聲,面板上的燈泡不斷閃爍,準備重新校正指令,我的手猶如彈琴般來回動作。

模擬室顧名思義用來生成模擬。

我們輸入指令和背景,製造完全的幻象,讓使用者身歷其境,對方會打從內心相信面前的是真實的景象。我們不僅能創造架構,還可以控制鮮少有人注意的細節。聲音、氣味、妄想和猜疑。這項設施最初的目的是讓幫助訓練軍人的特殊任務,同時幫他們克服恐懼,否則恐懼只會在戰場上成為敵方的子彈。

我用它是為了自己。

她來基地之前,我會待在模擬室消磨時光。這裡是我的庇護所,唯一能短暫逃離世界的地方。我只希望能有套制服。這些短褲用一種含澱粉的物質製成,穿上相當難受,化學製品發癢且帶有刺激性。但是這些化學製短褲用的縫線有某種特殊的化學物質,模擬啟動的同時短褲也會有所反應,接觸的皮膚會將所有肢體動作記錄到感應器中,幫助我瞭解自己哪裡改進,而為了營造我有奔跑的假象,縱使我連一步都沒有跨越,週遭的牆也會連帶模擬真實的環境。而為了讓效果達到百分之百,全身 上下只能穿著這件短褲。當身體的熱能達到一定標準時,照相機會出顯一種過敏反應,而要達到最好的成果,也要避免過程中接觸合成物質。

我希望這些小差錯下一次能修正。

主機顯示我方才輸入的訊息,我輸入密碼後電腦授權我回到歷史紀錄,我抬頭藉由倒影,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向電腦正在處理數據資料,我看著已經換新的玻璃面板展現的模擬室。我仍無法相信她徒手打壞了混凝土牆和玻璃面板且毫髮無傷。

她的檔案在最上方。

我深呼吸,試圖擺脫記憶的漩渦。我不會後悔讓她參予一項那麼可怕的實驗,我不知道她是否允諾自己最後不要失去控制——最後發現體內深藏的潛力——若我無法找到激發她潛能的方法。最終,我真的相信這樣能幫助到她,如同我內心所想的。但意料之外的是不久後,她用槍指著我後從窗口跳下。

我再次深呼吸,只是這次比較緩慢,慢慢的尋回平靜。

並選定我待會兒要模擬的選項。

 

& 16 &

 

我站在主控室。

面對自己。

這是非常簡易的模擬。我沒有改變身穿的衣物或是頭髮,甚至是房裡地板還鋪有地毯。我沒有做任何變動,除了模擬重複的我,給了他一把槍之外。

他不會停止盯著我看。

一。

他微微傾斜著頭。「你準備好了嗎?」他停頓片刻。「你會害怕嗎?」

我的心跳開始加快。

他舉起他的手臂。臉上的微笑有些消散。「別擔心,」他說。「一眨眼就結束。」

二。

「只要花一點點時間就可以完成。」他說,然後用槍指著我的額頭。

我的手心開始冒汗。我的脈搏開始緊縮。

「你會沒事的,」他說謊。「我保證。」

三。

砰。

 

& 17 &

 

「你確定不要吃些什麼嗎?」父親邊問邊咀嚼嘴中的食物。「這真的非常美味。」

我陷入座椅中。將注意力集中在褲子上燙平的皺褶。

「嗯?」他問。事實上我可以感覺到他展露笑容。

我用眼角注意室內牆邊一排站好,隨時在待命狀態的軍人們。父親總是讓他手下的軍人們保持親暱,同時卻又讓他們相互競爭。他們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測驗十一位軍人誰是最脆弱的一位,最後答案揭曉時,那人必須說服其他十位軍人不要把他當作標靶解決。

我的父親認為這樣很有趣。

「恐怕現在還有點飽。藥,」我說謊。「讓我沒什麼胃口。」

「啊,」他說。我聽見他的刀叉放置桌面的細微聲響。「當然,真是掃興。」

我沒有回應。

「離開我們。」

命令幾秒前才說出而,已一旁的軍人們立即退下。門在他們離開後慢慢關上。

「看著我。」他說。

我抬頭,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那冷血無情的雙眼。我厭惡他的模樣。我沒辦法忍受注視他一段時間,我不想感受他毫無人性的氣場。他無須執行或是命令就能折磨一個人。實話是他也很享受整個過程。他熱愛自己位在權力的高峰,認為自己無人能敵。

而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想法沒有錯。

我開始認為世上最危險的男人,是一位不懂何謂愧疚之物的人。一位從不道歉,同時也不在乎是否有屬於他的寬恕。因為說到底,多餘的情感使人們脆弱,而不是我們的舉動使然。

我低頭不看對面的男人。

「你找到什麼?」他問,沒有問候。

疑問立即引導我的思維到我口袋的筆記本,但我沒有任何動作。我不敢退卻。人們很少注意從嘴中藉由唇片吐出的謊言,和眼中反應的真實成為最好的對比。你捉來一 位把物品藏在房裡的男人,然後問他把物品藏在何處,他會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或是你捉錯人,諸如此類的回話,但藉由他兢兢業業的眼神就能得知物品的下落。而現在,我知道我的父親正注視著我,等待我的眼神背叛我,亦或等我自白。

我放鬆原本因緊張而繃緊的肩膀並來個深呼吸,對面的人難以察覺我的動作,正逐漸安撫我處於失控邊界的身心。我不回應。佯裝自己陷入沉思。

「兒子?」

我再次抬頭,這次假裝有點驚訝。「什麼事?」

「你找到什麼?你今天不是應該要搜查她的房間?」

我呼氣。當我靠向椅背時搖頭。「碎玻璃、凌亂的床、沒關上的衣櫃。她只拿了幾件盥洗用品,和一些衣物而已。沒有什麼可用的線索。」只有最後一句是謊言。

我聽見他的嘆息。他推開進食用的盤子。

我感覺她的筆記本酷似烈火般灼燒我的大腿。

「總結就是你不知道她跑去哪?」

「我只肯定她、肯特和岸本在一起。」我回應。「狄拉路說他們偷了一輛車,雖然有循著車跡跟蹤,但到一片貧瘠的地界就消失。我們的軍隊在那週遭駐紮許久,搜索附近可疑的藏身處,但是截至目前仍一無所獲。」

「而那處貧瘠地,」他說。「是你下一步要搜索的?你認為他們有可能跨越到另一區?」他的音調慢慢低沉。嘲笑的語氣盡在不言中。

我瞥見了他狂妄的笑臉。

他問這些問題單純只是要測驗我。他早有自己確信的答案,早已準備好後續的方案。他只想看到我回答錯誤,失敗的模樣能讓他更加愉悅。他試圖證明若我沒有他的幫助,所有決定都是大錯特錯。

他是為了嘲笑我。

「不,」 我的聲音紮實且穩重。「我不認為他們會蠢到跨越另一區,他們沒有任何方法或是能力。兩位軍人皆身負重傷,失血速度快到若不緊急治療,幾分鐘後就回天乏術。 他們可能現在已經死亡。這女孩應該是唯一的倖存者,她無法走得太遠因為她不知道這裡的地形和環境。她待在收容所太久,外面的世界對她而言太過陌生。此外她不可能開車逃跑,縱使她幸運找到一輛車她也不會駕駛,再者我們也會接獲線報。考慮到她離開時的身體狀況,健康狀況相當不穩定,若她近期內無法獲得水、食物、 醫療照顧,估計在那不毛之地的五英里半徑就會昏厥倒地。我們必須在她成為路邊凍死骨之前找到她。」

我的父親輕咳喉嚨。

「是的,」他說。「你的理論非常有趣。也許在一般的情況下,事情確實會這樣演變。但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我迎向他的凝視。

「她不是一般人,」他說,輕蔑的靠向身後的椅背。「而不只是她有特殊的異能。」

我的心跳開始加快。眼皮眨的太快。

「哦,別告訴我現在你懷疑這可能性?你在猜測?」他笑著說。「看來統計學的錯誤不只是忽略了她的存在,這世界不可能只造成她一個意外。我來這是為了告訴你此話當真。」他的頭對著我的方向稍微傾斜。一個充滿活力的笑容在他嘴角上誕生。「有更多的異能者。而他們已經招募她。」

「不。」我吸氣。

「他們的人馬滲透到你的軍隊。在你眼下秘密行動。而現在目的達成,他們偷走你的玩具並逃的遠遠。天曉得他們會為自己的利益,利用她強大的力量做到哪種地步。」

「你怎麼能肯定?」我問。「你怎麼會知道他們已經得到她了?消失在我面前時,肯特已經一隻腳踏入棺材——

「有點耐心,兒子。我說過他們不是平凡人。他們不用遵守你制定的規則,已知的邏輯是無法套用在他們身上。你對於他們施展的詭異把戲,絕對不會有頭緒。」一個短暫的停頓。「再者,這消息我已經知道一段時間,現在有線報指出他們的藏身處就在這一區,但這些年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沒有用我猜想的方式騷擾社會,我想最好處裡的方式就是他們全死光,以免他們身上不知名的病菌感染平民,甚至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你很懂這樣的後果,當然,」他說。「畢竟,你連控制一人都很難。更不用說還有更多類似的怪胎。」

「你早就知道?」我現在還在努力消化這件事。試著保持冷靜。「你已經知道一段時間了?而你隻字未提?沒有動作?」

「似乎沒有必要。」

「而現在呢?」我問。

「現在貌似需要。」

「難以置信!」我用沒受傷的手用力拍桌。「你對我隱瞞這些消息!當你知道我的計畫關於她——你知道為了把她帶回基地我受到多大的傷害——

「你自己冷靜點,」他伸出餐桌下的腿,泰然自若的翹起二郎腿。「我們會找到他們。狄拉路說的貧瘠地帶——車跡消失的無影無蹤的地方?就是我們首要的搜索處。他們的藏身處一定在地底下。我必須找到方法進入,然後一點一滴從內部破壞。屆時我們就能懲罰那些罪惡之人,連帶撫平民眾近來不斷高漲的反叛之心。」

他身子向前傾。

「平民聽到的希望,而讓這些異能者有某股新的動力。他們所有感覺到勇氣鼓舞,他們人人有機會逃離現況,尤其是你又受到槍傷,更讓他們篤定革命之日已近。這理念使的我們防守脆弱且易於攻破。我們必須扶正失衡的地位,破壞叛亂種子。利用恐懼讓事物重新回到軌道上。」

「但是他們日以繼夜的尋找,」我告訴他。「我的軍人們。每一天,他們走遍每一塊地仍沒有線索。我們怎麼能確定會有什麼新的發現?」

「因為這次,」他說。「這次由你帶領。每到黑夜,宵禁後平民陷入沉睡。白天你的搜索停止,不能讓平民們暢所欲言。秘密行動,兒子。不要讓任何人察覺到你的目 的。我會待在基地駐守,並由我的軍人監督你的行動,我會指派狄拉路。而在此期間你會找到他們的藏身處,就能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摧毀他們。廢話到此為止,」他說。「沒必要繼續長談。」

 

& 18 &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 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請原諒我。

那是意外。

原諒我

請原諒我

我偶爾會允許其他人發現一些有關我的事。我很少會願意分享自己的事。而大部分則是避而不談,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

我喜歡泡澡。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對於潔淨有著瘋狂的迷戀。我想會有這種眷戀程度,或許是因為包圍我的除了破壞就是死亡,清潔算是生活對我的補償。我經常淋浴。我刷牙後再用牙線清潔牙縫,而我一天刷牙三次。我每個星期都會修剪我的頭毛。我會將指縫洗淨,手和指甲都不放過,無論是休息還是醒來。我有一種瘋狂的偏執,我只穿洗完且燙平的衣物。每當我內心控管情緒的天秤失衡時唯一能幫助我舒壓的只有一樣:浴缸。

所以我現在待在浴缸裡。

我受傷的手臂在脫離吊手帶之前,醫護人員教我如何塗用防水的化學製品,縱使我將這隻手都放進水裡都不成問題。我慢慢的沉到水面下,上升的水面蓋過我的頭髮,我不再回應呼吸的欲望,只有鼻孔將剩餘的空氣排出。感覺氣泡冉冉的浮到水面上破裂。

溫暖的水讓我感覺卸下所有負擔。對我來說肩膀上的中彈不斷增加,而我需要片刻減輕一點重量。閉上雙眼,放鬆。

我的臉擊破平靜水面。

我不用睜開眼皮,只要讓我的鼻子和嘴巴吸滿所需的氧氣。我小小的吸口氣,讓大腦得以喘息。時間有點晚,我甚至不知道目前幾點,我唯一知道的是水溫降低,冷空氣讓我的鼻子不自覺的發癢。這種感觸很特別,全身百分之九十八浸泡在溫暖、愜意的水裡,而我的鼻子、嘴巴卻因為寒冷而抽搐。

我再次讓水將我滅頂。

一個星期內我的生活天翻地覆。

我的重心,轉移。我的專注,失焦。當初我在乎的事物不再,現在我只想著一個人,這也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這不是我。她說過的字句已成腦中烈火焚燒後的灰燼。 我卻無法停止想起她已經離開我身邊,不能想像她一路走來有多麼艱辛。發現她的日記讓我更加脆弱。我對她的感情已經失控,我從來沒有那麼渴望看到她、和她說話。

我想讓她知道我明白她的意思。之前我完全不懂,我和她有那麼多共通點,甚至是比我想像中的還多。

但她現在卻不在這。她現在和一位完全不瞭解她的陌生人離開,一位不可能像我一樣關心她的人。她再次進入一個陌生的世界,沒有多餘的時間讓她適應,這點讓我替她擔憂。任何人若是身在她的情況——她的過往——一夜之間不可能會恢復原狀。而現在有兩種可能會發生:她會將所有人隔絕在外,或是她會爆炸。

我太快坐起來,脫離了水的呵護讓我大口喘氣。

我將溼透的頭髮從臉上撥開,我的背靠向身後的磁磚牆面,感受到的涼意撫平我,慢慢釐清我的思緒。

我得在她崩潰之前找到她。

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會和我的父親合作,從沒思考過他的動機和方法。但在這種危急時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求她回到我身邊。

而且,我希冀每一次親手勒住肯特脖子的機會。

這混帳叛徒。一個不知道身旁的女孩有多棒的智障。他完全不認識她。對於她未來能締造的成就完全沒有頭緒的人。

如果他認為自己配的上她,他就是個腦殘,這樣說對他來說還只是稱讚。

 

& 19 &

 

「咖啡在哪?」我問,雙眼猶如雷射掃過整張桌面。

狄拉路手中的叉子滑落。銀器碰撞瓷盤時發出響亮的聲響。他抬頭睜大雙眼看向我。「長官?」

「我想嚐試味道如何?」我告訴他的同時,試圖用左手將奶油塗抹在吐司內層。我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你早餐不是都喝杯咖啡,不是嗎?我想我——

狄拉路從座椅上跳起,一語不發的離開餐桌。回應我的只有門聲。

潔白的盤子倒映我的微笑。

 

狄拉路推著裝有茶葉和咖啡杯碟的推車到我椅子旁。倒茶時他的手不斷顫抖,黑色的液體慢慢流入瓷碟上的杯中,小心翼翼的放在桌面後,再慢慢移到我面前。

我在他坐回椅子之前先小啜一口。味道很奇特,如同我預想的苦澀難飲,完全和我設想的不一樣。我瞥向他一眼,驚訝發現像狄拉路這種軍人,一天的開始竟是從品嚐這種噁心臭氣的液體。我發覺我很尊敬他。

「這味道真是太恐怖了。」我告訴他。

狄拉路臉上的笑容幾乎要佔據整張臉,洋溢幸福,讓我懷疑他是不是聽錯我的回應。他愉悅的神情尚未退去便說。「我沒有加任何一點奶油或糖。讓味道保持——

「糖。」我放下手拿的瓷杯。閉緊雙唇以免笑聲從縫隙竄逃。「你的咖啡當然會加糖。這樣也比較正常。」

「你想要加一些嗎,長官?」

我舉起手要他停下動作。搖頭示意不用。「回覆部隊,中尉,白天的任務中止,而是延到晚上,宵禁後再開始執行,而你待在基地指揮,」我說。「我不在時必須有人下達指令,實施任何必要的命令。我將帶領自己的部隊離開。」我停頓,捉住他的目光。「沒有多餘的閒話,平民不能閒談。明白嗎?」

「是的,長官。」狄拉路說,忘記他杯中的咖啡尚未喝完。「我會立刻發出命令。」

「好。」

他站起。

我點頭。

他離去。

 

自從她離開後。這是我首次感覺到希望。我們會找到她。現在,帶著這項新消息——和一整個軍隊對抗叛軍們——鹿死誰手還不一定。

我深深的吸口氣。再次啜飲咖啡。

我訝異的發現我喜歡它的苦味。

 

& 20 &

 

當我回到房間時,他在裡面等我。

「已經施行命令,」我告知時不朝他的方向看。「今晚我們將開始動作,」猶豫突然竄出。「所以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還有其他事要處理。」

「那是什麼感覺,」他問。「像這樣半殘?」他發出輕蔑的笑聲。「知道被自己的下屬背叛,你怎麼能看著鏡中的自己不作嘔?」

我在辦公室的門口停下前進的步伐。「你要什麼?」

「什麼,」他問。「你迷戀那女孩嗎?」

聞聲,我的背整個僵挺。

「她不單只是你口中的實驗,是不是?」他說。

我慢慢的轉身。他站在我的房間中央,雙手插進口袋中,他那假裝和藹的笑容讓我反胃。

「你在說些什麼?」

「看看你自己,」他說。「我連她的名字都還沒說出口,你就已經四分五裂。」他無奈的搖頭,研究我臉上的表情。「你的臉色蒼白,另一隻沒受傷的手緊握成拳頭,」他暫停。「肢體語言背叛了你,兒子。你自以為很聰明,」他繼續說。「但你忘記是誰教會你這些招數的。」

剎那我感覺忽冷忽熱。我試著鬆開拳頭但手卻沒有任何動作。我想要說他錯的離譜,但我突然感覺有陣暈眩,希望方才早餐多吃些,或是根本不要吃。

「我還有工作要做。」我設法說出這些字句。

「和我說說,」他說。「如果她和其他人一起命喪黃泉你不會介意。」

「什麼?」我回應,但內心分泌的緊張隨著字句洩漏我的情緒。

我的父親雙眼低下,他的雙手不知該如何擺放才比較自在。「你很多方面讓我深感失望,」他說,語氣聽來相當柔和。「請不要讓這成為其中一項。」

剎那間我感覺靈魂擺脫了肉體的束縛,在空中注視我現正的模樣。我可以看見我的臉、我受傷的手臂,還有可能無法支撐我站立的雙腿。裂縫的初始從頭顱誕生,然後朝向我的胳膊、身軀、雙腿延伸。

我感覺自己快四分五裂成碎片。

我沒有聽見他叫我的名字,直到他喊了兩聲我才回神。

「你到底想從我這得到什麼?」我問,對於自己平靜的問句感到震驚。「你未經我的同意,進入我的房間,站在這裡指責我的不是,我沒有那麼多空閒時間去應付你。我遵照你的命令,執行你的要求,我們今晚開始,我們會找到他們的堡壘。而你可以如願的摧毀他們。」

「別忘了你的女孩,」他說,頭斜斜的帶著饒富興致的眼神看著我。「你的茱麗葉?」

當她的名字進入耳裡時,我整個身子微弱的抖縮。我的脈搏酷似奔跑的車輛,流竄在我耳裡。

「如果我對她的頭開三槍,你會有什麼感覺?」他盯著我。坐等我的反應。「失望,因為失去你的寵物?或一蹶不振,因為失去你愛的人?」

時間似乎慢了下來,週遭的事物變的緩慢。

「這是浪費。」我回應,努力忽略顫抖。感覺內心深處的心弦,遭到面前這人狠狠的拉扯。「畢竟這樣是毀了我投注許多心血的成果。」

他微笑。「很高興知道你是這樣想,」他說。「但是畢竟計劃難免有意外。我敢肯定我們會找到更好的方案,讓你的時間利用的更有價值。」

我只是看著他眨眼,但所有動作似乎都以慢動作呈現。我可以感覺胸口有部分崩塌。

「那是當然的。」我聽見自己說出的話。

「我知道你能明白的,」他對著我右肩拍了幾下後準備離開,我的膝蓋幾乎要無力的跪倒在地。「這是很好的嘗試,兒子。但她花費我們太多資金和時間,結果證明她根 本沒有投資報酬率。我們有很多補救的方式,但這也是其中之一。若沒幫助我們只考慮她帶來的損傷。」他在離開之前走過我身旁展開笑靨,隨後便走出了門。

 

我蹣跚的退到牆邊。

無力的坐倒在地。

 

& 21 &

 

不斷忍住淚水只是白費力氣,而他們樂見你哽咽的模樣,猶如硫酸從你喉嚨般流入。

這是恐怖的時刻,當你只能一直一直坐在原處,因為你不希望他們看見你流淚你不會想哭,但你的嘴唇仍不斷打顫,你的雙眼盡是拜託、請求、抱歉、請求有人這次會憐憫自己,但是每一次都無人回應。沒有人會在你身旁安慰你。沒有人會在你身旁關心你。

我會點根蠟燭為了自己,過去我會在暗中低語。

有人

任何人

無論何處

請告訴我你能感覺的到這星火般的燭火。

 

這是第五天的巡邏,依舊沒有任何進展。

每天晚上我帶領小組,進入嚴冬用寂靜與寒冷圍繞的地帶。我們尋找肉眼無法看見的隱藏通道、平時無法發覺的通道沙井——任何跡象都有可能引導我們進入那隱藏的碉堡。

每晚總是一無所獲。

徒勞已成淹沒我的海浪,磨損我的所有力量,讓我成為一隻日坐愁城的動物,只能用爪牙拖行自己疲倦的身體。我每天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能專注在自己身上的問題,但是卻只是更多的白費力氣而已。

若她真在外面,他會找到她。然後殺了她。

只為了給我個教訓。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搶先找到她。也許把她藏在某處。或者叫她趕快逃離,或是讓她詐死,抑或說服他,她是與眾不同的,沒有人能夠取代她在計畫的位置,她的性命是非常有價值。

我聽起來像是個可憐、悲哀且絕望的白痴。

每一次我都害怕的像是小孩,躲進角落裡希望黑暗能遮蔽他尋找我的視線。希望今天他心情不錯。相信這一切會否極泰來。也許母親會停止尖叫。

而我當下又會迅速的變成他塑造的那個我。

我漸漸麻木。

我用機械式的奉獻完成任務,而這只需要一點努力。移動很容易,我也習慣吃的伙食。

我無法不閱讀她的筆記本。

不知怎樣,我的心真的能感受痛楚,即使如此我仍不斷翻頁閱讀。感覺猶如撞上一道隱形的牆,猶如我的臉被繃帶一層接著一層綑繞,我難以呼吸,無法用雙眼看待事物。週遭發出的聲響屏除在外,只剩下心跳的聲音在體內竄動。

我這輩子只想要幾件事。

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要求。

而現在我只想要求一次機會。有機會再見到她一面。但除非我能阻止他的行動,否則這筆記本將會成為我唯一擁有她的物品。

這些段落和字句、這些紙張。

我越來越著迷,無論我去何處都會帶著她的筆記本,我用所有瑣碎的時間試圖破解她凌亂的文字、潦草的字句、字裡行間的間隔,思考她寫下來的故事和數字。

我也注意到最後一頁不見。被撕去。

這不禁讓我好奇撕去的緣由。我已經翻閱這本筆記本好幾百次,尋找有沒有其他撕裂的痕跡存在,可能也有其它幾頁消失,但是我都沒有發現。不知何故我感覺遭到欺 騙,知道自己失去一塊關於她的線索。這甚至不是我的日記;甚至不是我的職務,但我卻一再閱讀她寫下的字句。我幾乎可以背頌書中每頁的句子。

不過奇怪的是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縱使無法看見她。感覺她在這裡,在我面前。感覺我現在才知道這是多麼私人,多麼親密的物品。沒有任何理由,沉浸在對她的思念讓我感覺安全。認識。因此這幾天我努力忘記她在我胳膊留下一顆彈孔的事實。

我差點忘記她還憎恨著我,儘管我已經深深的愛上了她。

而我不斷墜落。

受困情網。

直到撞擊地面。迫使我正式現實,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情愫。這樣的事。我感覺到羞愧、懦弱,膽怯和力量。恐懼、冷漠、憎恨、厭惡對我家常便飯。我總是能看見黑暗的一面。

然而我知道這帶來的改變有多令人畏懼,令人惴慄,那種無力、癱瘓的感覺充斥四肢。絕望與失控輪流掌控。只有無止盡的惡化,每天感覺噁心、空虛且心頭隱隱疼痛。

愛情是冷血無情的混帳。

我快把自己逼瘋。

 

我陷入身後的床鋪,沒有更衣。外套、靴子、手套。我累到沒有脫下它們。深夜執行任務縮短了我的睡眠時間。感覺自己無時無刻都處於疲累的狀態。

我的頭碰到枕頭,眨眼一次,兩次。

我崩潰。

 

& 22 &

 

「不,」我聽見自己嘴中吐出的話。「妳不應該在這。」

她坐在我床邊的椅子。她的背貼著椅背,手臂撐在椅子上,兩隻腿在她面前伸長,兩腳的腳踝部分交叉放置。內心有部份清楚現在是夢境,但絕大部份拒絕相信這項事 實。我內心有部分真的相信她在我面前,離我只有幾英寸的距離,穿著黑衣短裙,裙襬的長度只到她光滑的大腿。但她看起來不如以往害怕,此時的她有股莫名的活力,但感覺有些奇怪。她的雙唇是鮮豔的粉紅,唇色變的更暗,她的眼瞳貌似更大、陰沉。她穿著我不認為她願意套上腳的鞋子。最怪的是莫過於:她對著我微笑。

「嗨。」她向我低語。

單單一個字,就讓我的心跳加速。我緩慢的向後退去,直到背部撞到床頭發處咚的一聲,而我意識肩膀上的傷已消失。我低頭看自己的傷口,手臂已經恢復原狀。我上半身只穿一件內衣和白色襯衫。

她眨眼間離開椅子來到床上,她的雙膝碰觸床單,雙手朝我前進爬行到我面前。她經過了我的雙腿,用她的腳纏繞我的腰。我的呼吸愈來愈急促。

她的紅唇在我耳邊。她吐出的話猶如軟綿的被枕。「吻我。」她說。

「茱麗葉——

「我排除萬難來到你面前。」她依舊用笑容注視我。這是我沒看過的笑容,是她從來沒有對我展露的笑顏。不知何故,此刻,她屬於我的。她是我的、她很完美、她想要我,而我不打算抵抗。

我不想這樣做。

她的手抓住我的襯衫,向上拉扯直到衣服離開我身。襯衫丟在地上。她彎下要親吻我的脖子,這個吻相當緩慢。我閉上雙眼,任由自己沉浸其中。

世上沒有任何語言能表達我此時的感受。

她的手向下游移我的胸口,經過我的胃,她的手指在我四角褲的邊緣遊走。她的秀髮猶如散沙般披亂在我身上,我不得不握緊拳頭,遏止自己下一秒把她壓在床上的衝動。

身體每寸的神經甦醒。在我絕望的生活中,從未有過活著的感覺,我敢肯定若是她能聽見我的腦海所想的事,她會立刻跳下床,逃出門外不再回來。

因為我想要她。

此時。

此刻。

無論何處。

我什麼也不要只要她。

我想要脫下她的衣服讓昏暗的燈光照耀在她的肌膚上,而我這樣才能好好欣賞她的美姿。我想從這緊身短裙中解放她,然後花費時間感受她身體每一吋。我不禁只是目瞪口呆盯著她,知道她所有的特點,她的鼻子的形狀、嘴唇的輪廓和下巴的線條。我想用我的指尖觸摸她肩頸的肌膚,並隨著她的身軀慢慢向下延伸。我想要感覺她 在我身上的重量。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這不是現實。我不會專注去想其他事,因為她坐在我腿上,撫摸我的胸膛,凝視著我的雙眼貌似她真心的愛著我。

我納悶自己是不是死了。

但正當我挺身靠近她時,她回到椅子上,過程中她保持與我眼神接觸,從不間斷的輕笑。「別擔心,」她低聲說。「差不多要結束了。」

她的話聽來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什麼意思?」

「等等我就會離開。」

「不,」我不斷眨眼。「不,別走——妳要去哪——

「你會沒事的。」她說。「我保證。」

——

但她的手中拿著一把槍。

指向我的心臟。

 

& 23 &

 

這些字母是我僅有的一切。

二十六位朋友說出我的故事。

我只需要二十六個字母。我可以創造海洋裡浩瀚無垠的生態。我可以生活在涵蓋行星和太陽的宇宙中。我可以把字母當作磚頭,建造出一幢人們居住的摩天大樓,人來人往的城市、地點和其他事物,而這些字句串聯起來的世界比這四面牆更來的真實。

我不用吃也不用喝,我可以咬文嚼字當做生命的糧食過活。如果沒有它們,那我可以說是虛無的化身。

因為寫出這些字母是我唯一能證明我還活著的證據。

 

早晨非常的寒冷。

我建議我們縮小範圍,今早在圍地的搜查必須低調些,以免任何平民起疑心懷疑軍隊的出入。我開始臆測肯特、岸本和其他人與平民一同生活,只是平民秘密的隱藏他們去處。他們能這樣做,畢竟人總要衣食,食物和水是必需品——這些物品只和社會緊密相連,我懷疑他們在地下碉堡能不進食生活。但當然,這些都只是以假設為前提。他們之中可能有人的能力就是創造糧食。

我快速將命令分配給軍人們,指示他們盡量分散,讓自己不要那麼顯眼。他們今天的工作就是注意平民的一舉一動,並向我回報他們的發現。

一旦他們離開,我留在原地環顧四周,孤身一人,陪伴我的只有腦中的想法。這裡相當的危險。

老天,她在夢中如此真實。

我閉上雙眼回想,用手慢慢撫過臉頰,手指輕壓雙唇。我依舊感覺的到她的碰觸。我真的能感覺到她。甚至只要回憶昨夜就讓心跳逐漸加速。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若我往後做的夢的與她有關且又是那麼強烈的話,不用多久我就會變成廢人。

我深呼吸並調整呼氣的規律,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任務上。我准許我的眼睛四處瀏覽,心神不禁被四處亂跑的孩童分心。他們看去是多麼喜不自勝、無憂無慮。即使感覺特殊,因為這幅景象令我有悲從中來,他們在圍地已經尋得快樂的生活。他們不知道的是過去的世界的模樣更加美麗、快樂。

有個像桶子的東西滾到我腳邊。

怪的是我聽見喘氣聲。很吃力的呼吸聲使我轉身。

是隻流浪狗。

一隻倦怠、飢餓的狗,他孱弱的身子使我感覺牠被風一吹就會被捲走。但牠只是凝視著我。毫無懼色,嘴巴懶洋洋的張開吐出舌頭。

我想要放聲大笑。

我迅速的掃視周圍,然後把這隻狗擁入懷中。我不需要給父親更多的理由來責罵我,我不信任我的軍人們看到這舉動不會向上呈報。

我想逗逗這隻小狗。

我可以感覺聽見我的父親在我耳邊辱罵的話。

我抱著嗚咽的生物到一旁——好險方才察覺有三個人出來準備前往工廠——而我因此彎低身子躲到圍籬後方。狗兒相當聰明,只到此時不該吠叫。

我用力的將手套拉開,伸進我的口袋裡拿出一塊丹麥吐司,原先這是我拿來應急早餐的食物,今天早上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可以用餐。雖然我對狗兒該吃什麼完全沒有頭緒,反正手邊剛好有丹麥吐司可以提供給狗。

狗急促的咬了一下我的手。

兩口就把丹麥吐司解決,小狗將食物吞下去後舔了我的手指幾下,並興奮的再次跳入我的懷中。我無法遏止笑顏從我嘴角展露,我不想要開心。我從沒笑的那麼久。這也讓我不禁訝異這隻嬌小瘦弱、絲毫不起眼的小動物竟有那麼大的力量左右我們人類,牠們輕而易舉的突破所有心防。

我的手撫摸牠雜亂的毛,牠的腹部沒有任何肉,只有突起的肋骨紋路,讓人感覺相當的不舒服。但狗兒似乎不在意牠的飢腸轆轆的肚子,至少現在不會。狗狗用力的搖晃尾巴,不斷從外套裡探出頭看著我,幾秒後又縮回去懷裡。我開始想今早應該把口袋塞滿丹麥土司。

細微的吱嘎聲。

我聽見一聲驚呼。

我快速環顧四周。

我立即起身,全副戒備的尋找聲音。藉由方才的聲音可以判斷那人近在咫尺。有人看的見我。有人——

一位平民。她移動快速,盡量利用一旁的建築物遮蔽行動。

「嘿!」我大叫。「就是妳——

她停止移動。抬頭與我四目相交。

我近乎崩潰。

茱麗葉

她雙眼盯著我。她真的在我面前看著我,她的眼瞳睜大惶恐的注視我。我的腳頓時變成鐵做的無法邁開步伐、我的腳猶如樹根紮實的吸附地面,我無法開口說話。我甚至不知道該從哪開始。有那麼多的話我想對她傾洩而出,太多了,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很高興再次看見她——老天,我感覺到欣慰油然而生——

她驟然消失。

我看向四周,瘋狂不斷用雙眼尋找她的蹤跡,不斷的旋轉讓我思考是否等會兒就會脫離地心引力。小狗依舊坐在身旁納悶我的舉動,等待我再次將牠擁入懷中,而我沒有彎下腰只是傻眼的看著狗兒,納悶地球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斷的回望方才發現她的方向,但是依舊空無一物。

什麼也沒有。

因為迷茫我憤怒了用手抓了頭髮,震驚和惱怒充斥整身,我想要徒手把自己撕裂。

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華納的文件摘錄

紀錄:第一天

 

她正躺在我的床上睡覺。

我終於能開始展開計劃,我給了她最好的機會展現她的力量,然而她昏了過去。她太嬌小、瘦弱——必須確保她的進食正常,並且必須讓她多吃些——尤其是暈倒在我懷裡時。我生活了十九年,知道人們對我只有恐懼和惴慄——憎恨的面貌出現在垂死的敵人、我的軍人,和我的臉上。但她臉上凝聚的害怕和畏懼卻令我出乎意料的不同。傑金斯,是的,希望他只是輕度的受傷。但是那女孩,每個人耳提面命說她精神已經錯亂,但當下我就只有那麼一秒看見那瘋狂的神情。

她讓我深感困擾。

我讀過她每份記錄、報告和文件,每樣檔案最後都以惡毒或是妄想作為句點,但她兩者不是。她貌似不明白自己的能力有多麼強大,她看不見自己無限的潛能,還有她可以掌握的權利,她甚至絲毫不感興趣。她完全不像檔案上描述的人物。我以為我是位樂於戰爭的軍人——我因為迫切而釋放了她——我希望這不會是錯誤。執行這計畫比我想像中困難的多。

此外,這些附檔照片,還有我發現有關她的病歷全是假造,它們的存在簡直荒謬。一連串不實的指控只為把了這女孩關進收容所,真是讓人貽笑大方。她嚇的魂不附體,無庸置疑。但她同時生氣並——展現她的美麗。我敢說在我生活的歲月中,沒有見過這樣的美麗。對我真是一大驚喜,其實我準備給她一點助力。不幸的,我不僅被她的光采分散了注意力——美的窒息的藍綠色雙瞳——而且她有力的模樣恐怕讓我打從內心對她念念不忘。我還不確定她是否利用外表讓敵人混亂(這點我很懷疑),但我不能拿她的安全冒險。

我 已經下令沒有我的准許,任何人都不得和她說話。他們已經脫離塵世太久,一位美麗女孩的笑容會動搖他們的意志力,而這也是為什麼我要讓所有人看見傑金斯碰觸 她的後果。我需要確保軍人們知道她是真的有力量,不能把她當作一位溫柔、孱弱的女孩,當她在基地時我不希望他被其他軍人騷擾。如果他對這塊陌生地感到害 怕,傑金斯的下場對她的安全無減反增,尤其是他們認為她是隻無法控制、兇猛的野獸。對她來說,這樣會比較好生活。我不認為她會聽進我說的話,畢竟不是人人 都能像我假扮成無情的軍人。

待補(新增後續,詳見檔案最後的附註)

她是隻非常固執的生物。

她抵死不從我為她準備的洋裝和鞋子,並且拒絕進食,像是還沒長大的小孩幼稚。此刻優渥的生活對她簡直猶如夢魘,對於真有張床能讓她入眠這點,似乎也不太愉悅。這真是太可笑了。有哪個小孩不喜歡新衣服和美味的佳餚?拒絕一整櫃的華美服飾,甚至拒絕熱騰騰的菜餚,這算哪們子的理性?反抗越來越明顯,我認為她對於目前自己打的仗完全沒有頭緒,她甚至不知自己開戰的理由何在。豐衣足食,必要的物品應有盡有,她的生命中第一次不用擔心下一餐或穿破衣,但她沒有接受,我認為她對於固體的食物感到憤恨,要她換下穿了接近一年的舊衣也是難如登天。

這不是邪惡的人會有的心態。

一位身心疲憊的女孩內心想法,認為她拒絕我提供的物資,斷絕自己生命所需的基本元素:食物給予精力、衣物猶如鎧甲、睡眠恢復精神。她的思維不像一位軍人。她對於如何武裝自己沒有概念、沒有想過可以利用週遭的事物主宰敵人。如果她是一隻善用心機的兇猛肉食野獸,她會試圖破壞這裡的層層防衛,利用每次晚餐的時刻——儘可能殺害我的軍人們。她不會甘願坐在桌邊,拒絕說話、拒絕吃飯,拒絕回答我的問題,貌似她是位遍體鱗傷的小女孩,要她吃飯或是換穿漂亮的衣服會要了她的命似。

她只要用一個形容詞就好,無害。

我和她相處不到一天,所以我希冀以上這些猜測能被往後的紀錄推翻,但有點似乎非常清楚,她不清楚自己的力量。正因如此,事實上我相當納悶她怎麼會被關入收容所。她與一只被鎖在抽屜的剪刀危險程度不相上下。她的父母為何會如此懼怕她?他們怎麼會——原因是——把她交給組織呢?為何醫生看不見她怕自己比怕傷害別人還多呢?她對於生命是委曲求全的過活。誤判、虐待,被人關在房間裡,無緣無辜被貼上瘋子的標籤。她過去或許真的可能殺害那小男孩,但縱使此事再發生一次,我想也只是意外中的意外。我測試她——給她一次絕佳的機會展現自己,但當下卻只有無止盡恐懼不斷從她的神情出現,她在我面前不停尖叫,淚珠流下她的臉頰,看起來受傷的是她般,她一直背負著可能殺害別人的——

我被我對她的反應感到驚訝。

我驚訝我的手顫抖,酷似當下我變成了她,我想將自己的憤恨注入,對於她遭受不公平對待,她還是讓一步承受,這點我清楚知道憤怒是盲目。她是那麼純真、幼小。 但我看到的傷,只有肌膚上的傷疤而已,這場激烈且固執的對話,希望能讓她內心的暗湧化作行動。藉由時間的流逝,我相信我的憎恨可以渲染她。我可以幫助她, 比起他們對她的所作所為,她值得更好的一切。日積月累的虐待和毫無來由的拋棄,造就她對世界的害怕和畏縮,但我可以嘗試減輕傷害。這比我預想的工作還更多,但我認為結果會值回票價。她有無限的潛力——她不清楚自己有巨大、非比尋常的力量——但我會教導她如何去使用。這個冤枉她的世界,會嚐到她內心的怒火(我會努力點燃),她會重重的反擊,她的報復會令她回味無窮。她將會是完美的女孩,且完全符合我內心的期望。我很清楚。

但在這之前,還有很多工作必須完成。

(新增,這項分析與結果無關緊要,只是偶然發現,不過:雖然這似乎不太可能,但她可能沒有和異性相處的經驗。這點,原先的害羞加上生活遭到隔離,讓她變的更加 嚴重,使我相信她對自身沒有太多信心。這是她一項必須糾正的弱點,若是成功彌補這項缺失,這將會成為她的優勢。她一定要認識自己,理解並利用——與生俱來的武器——她所能施展的能力。我會想到一個方案解決眼前的這項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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